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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更帮静秋洗完脚,上过厕所,让静秋上床后还差半个钟头才到十点钟,所以陈更只好坐在床沿上,从床底取出一个橘子来吃。走廊里的吸顶灯已经熄了,只留了几盏夜灯照明,走廊中央的电子钟射出红色的光芒,除去偶尔有护士走过,周围安静极了,安静到可以听到远处不知道哪个病房里病人哀嚎。
隔壁床位的陪护,是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对陈更说:“你听听,每天晚上都哭,烦死人。”
陈更干笑两声作为回应。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女人的形容模糊,看不到面目。隔壁床位是个中风的中年男人,女人是他的妹妹,兄妹两个是土生土长的省城本地人。当年,陈更在省城工作时,住在北郊的城中村,见识过诸多本地土著,他们对陈更这种外地打工仔,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令陈更厌烦。实际上包括陈更在内,他常常以自己拒绝攀附权贵,可以和流浪汉平等交流而自豪,但他也是有歧视的,会在生活中的诸多细节里无意中流露出来。人这种动物,自打有了自我意识之后,歧视的种子便已经埋在灵魂深处了,尽管有的人会矢口否认,但无人能例外。在社会中间,就身份地位而言,便有一条吊诡的歧视链,首都的人歧视外省的人,省城的人歧视外市的人,如陈更这种市区居民又会歧视小县城的人,县城里的人又会歧视乡下人,即使是这条歧视链底端的乡下人,也会相互歧视,有一万块钱的瞧不起只有五千块钱的,建了楼房的瞧不起住在土坯房里的穷逼。总之,往来循环,无人能幸免。
静秋没睡着,陈更怕她夜里脑袋冷,即使睡觉,也给她戴着毛线帽。静秋半个脑袋都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闪烁着星光。
静秋轻声问:“这个人哭啥呢?”
陈更说:“你不记得她了吗?下午做电磁针灸的时候,我们遇见过她,就那个全身瘫痪,躺在病床上被推去的小姑娘。”
静秋想了半晌,还是说:“忘了。”
隔壁女人挪动凳子,坐到静秋床位旁来,像是一个偷了东西的贼,低声说道:“是个小姑娘,上初几我忘了,反正是初中。学校里开运动会,她妈妈为了赚眼球,逼着她参加八百米长跑,结果小姑娘跑完之后昏倒了,搞得脑损伤,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啧啧,好好的一个姑娘,弄成了这个样子。就她妈妈,还成天跟别人哭诉只有这一个孩子,后悔当初怎样怎样了!哎唷,后悔有什么用?明明已经看好不了,还住在医院里,还不是想讹学校的钱!”
陈更一副不想理会的模样,女人见从陈更这里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悻悻地挪开了。
有些人拥有某种能力,可以从别人的苦难中汲取力量。可惜静秋不是,她侧耳听着,像在听另外一个世界的恐怖故事,总有人的运气更坏,实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陈更说他们下午见过小姑娘,但静秋竟然一点都不记得。是不是记忆也有怜悯心,不让静秋记下那些不好的事情。小女孩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寒风中的泣诉,某些情形下,没有知觉要好过有知觉。
陈更将手伸进被下,握住静秋的手,轻声说:“睡吧。”
晚上做高压氧治疗时,为了缓解耳膜的刺痛,陈更让静秋喝了太多水,导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尿了裤子。在外人看来,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于陈更,实在是不可被原谅的过错。在他的思想里,体面地有尊严地活着,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王玉兰和天明就回了漠县,只留下陈更和静秋在医院。静秋的治疗很顺利,第三天的时候,张医生就替静秋划掉了语言障碍治疗,因为静秋已经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阅读文章。再过几天,静秋的治疗课目一再消减。渐渐的,上下楼时静秋既不坐电梯,也不肯再让陈更用轮椅推着她,而是自己步履轻快地通过水泥坡道,人也开朗了起来。
冬至前,住院医生找到陈更,告诉他静秋实在没必要再住在医院了。
因为康复中心的许多病人都是常驻,更有人反复地进出,所以医生的语气好像担心陈更不肯走。
陈更很意外:“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出院了是吗?”
因为康复中心实实在在地帮助到了静秋,所以陈更同医生讲话时格外注意语气,更是会用在生活中极少使用的敬语。陈更一向清高,这里使用敬语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医生讲:“是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像她恢复这么快的病人,不说是奇迹也差不太多了。”
奇迹吗?如果是苦难中还有什么可以慰藉的,那便是人在一次一次降低了期望值之后,一个最低标准的结果便可以使之获得满足。
陈更欣然应承,静秋也因可以回家而开心不已。仍旧是天明开车来接他们。
陈更和静秋回到蒲城的当天,杨芮便吵着要回老家了,当然她有远比回剧团唱戏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实在是不放心陈国权一个人在家。这是陈更没办法拒绝的理由,他明白男人独居的状态,比苟延残喘好不到哪去。尽管一个人同时照顾静秋和逢森的压力很大,陈更需要杨芮的帮助,可他还是同意了让杨芮回家。
时近深冬,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要来了,陈更决定去报考驾照。陈更的仓库离家有五公里远,原来上下班通常都是静秋开车载他,偶然他也会自己骑电动自行车往返,现在静秋不能再开车,他上班往返唯有自己骑车。
陈更去驾校报名那天,雾霾很大。陈更虽然一直在讲要去考驾照了,但是报名还是看到驾校时的临时起意。驾校的名字叫做金盾驾校,听起来更像一家保安公司的名字。
金盾驾校与陈更的仓库墙角对墙角,算是邻居,假如是翻墙,可以直接从陈更仓库翻到驾校的练车场上来。可是金盾驾校的大门在另一侧西环路上,从陈更仓库过去必须绕好大一个圈子。
陈更骑车电动自行车去仓库,刚好经过金盾驾校的大门,他驶过大门几十米后才决定去报名,然后调转车头进了驾校大门。金盾驾校萧条破败,看上去就在倒闭的边缘,整个驾校只有三个工作人员——一个老的掉了牙的门卫,一个收纳和一个负责安排课程的老头。
收纳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也许实际她只有三十几岁,但看上去足足有四十四五岁,这份闲散的乏味的又收入寒酸的工作,让她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收纳室没有开暖气,冷得像个冰窖。收纳双手都抄在用电热暖宝宝里面,缩着脖颈坐在带不锈钢护栏的玻璃窗后面。这煞有介事的护栏,好似驾校有众多资金需要保卫一般,实际上整个驾校只有不超过十名学员。
收纳问陈更:“你要报哪种,普通还是包过?”
陈更反问:“有什么区别?”
“普通的收费两千七,如果哪一科考不过时,需要补考,补考的费用你自己出;包过的收费三千六,中间无论是加练还是补考,都不额外收费。”
“普通的吧!”陈更不假思索。
收纳扬了扬下巴朝向玻璃窗上方:“喏,扫二维码付款。”
陈更掏出手机用二维码付过钱,展示给收纳看。收纳这才抽出手来写了一张收据,咣当盖上财务章从窗口递给陈更。
收纳说:“你在手机上下载一个网课APP,再去车管所报个名。以后自己在手机上做题就可以了,做够十二个小时告诉我们,就给你报名科目一的考试。”
陈更按墙上张贴的流程下载安装好APP,推开手扶处已经被摩擦的脏到反光的红棕色棉帘,步出收纳室。陈更的电动自行车就停在门外,他的电单车非常旧,还是2009年结婚时买的,中间更换过三四次蓄电池。其实家里还有辆新一些的电单车,那是购买汽车之前静秋代步用的,但陈更骑惯了旧车。门外四米开外是道六十公分高的护栏,栏杆内偌大的停车场上只停着三台破破烂烂的教练车,停车场南端是一排光秃秃的杨树,杨树的另一侧是练车场,练车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枯黄的杂草一丛丛的扎在水泥地面的缝隙里。站在收纳室的门口,穿过杨树和练车场,就可以望到西南角墙外陈更仓库的蓝色彩钢瓦房顶,那是灰暗的雾霾下唯一的色彩。
陈更跨上电单车,把围巾系紧,从车筐里取出手套戴好。他要去仓库工作了,今天田依依休息。自打从省城回来,陈更就让田依依恢复了静秋生病前的工作模式,上一天休一天。与之前田依依休息时,客服的工作由静秋接替不同,现在所有的工作都转由陈更负责。
下班后,陈更回到家时,静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静秋歪着头问正在换拖鞋的陈更:“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不晚啊,发完货就回来了!”陈更走进客厅瞄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不是才五点十分嘛!”
静秋笑道:“噢噢,我看着外面天都黑透了,还以为很晚了。”
“冬天嘛本来就黑得早,今天又阴天有霾,所以天显得格外黑。”陈更边走边摘围巾、脱大衣,全都扔在沙发上,站在厨房门口问:“今天想吃什么?”
静秋拘束地站起来,手不自然地在头顶扬了一下又放下。有一段时间,静秋总是偷偷轻按头顶的伤口。自从上次伤口红肿,陈更担心会感染,便吓唬静秋,头顶的一块人造骨九千多块,总是按的话会按坏的。之后静秋就再也不敢按了,她每天给奶奶或者王玉兰打视频电话时都会郑重其事的讲,陈更说,头顶的这块骨头值九千多呢,我可不敢按了。当然,静秋讲过就会忘记,然后下一次打电话时再讲一遍。
这场疾病带给静秋太大的精神创伤,现在她紧张时,仍会下意识地要摸伤口。可因为陈更的恐吓,静秋又不敢按,所以她的手总是看似莫名其妙地在脑袋侧方划过。
“吃什么都可以。”静秋说道。
陈更笑着推开厨房的门,静秋也跟着进了厨房。
静秋好像做错事的孩子,歉意地说:“今天想吃土豆,本来想准备好等你回来做,可我试了一下,不会削土豆皮了。”
陈更心头一酸:“没事,我来弄。”
案板上放着一个土豆和白色塑料袋,陈更打开塑料袋看,里面是冻排骨。
“我还把排骨拿出来化了。”
“唔,排骨还冻着呢,现在天太冷了,要用水泡一下才能化开。”
静秋挠了挠额头,笑着说:“我给忘了。”
“没事,你想怎么吃?”陈更撸起袖子,“糖醋,红烧,还是清炖?”他顿了一下,没等到静秋的回答,又说道:“还是清炖吧好不好?清淡点。”
“好啊。”静秋站在陈更身后,无所适从的模样。
陈更笑着回头说道:“你去看电视吧,我来做饭。”
静秋顺从地转身,走到厨房门口又停下。
陈更问:“怎么了?”
“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不用。”陈更说,“对了,今天我去驾校报名了!”
“是吗,报的哪里的驾校?”
“金盾驾校,就在咱们仓库旁边,记得吧?”
“啊,是吗?记不住了。”静秋又挠额头。
“可能是每天经过反而没注意,原来我也是只是知道那里有一个驾校,今天要去报名才注意到驾校的名字。”陈更笑着说,“现在学费可比原来贵多了,要两千七百块钱,我记得你考驾照那会儿才一千多。”
“是吗?我也忘了。考驾照不是要学习吗,我看你没拿书啊,放在仓库了吗?”
“现在不用看书了,直接在手机上做题。等明天,我再去车管所报个名就可以了。”
“呀,现在都这么高级啦!”
静秋扶着门,看陈更双手翻飞,洗土豆,削皮,切丝,剥蒜,切蒜片姜片辣椒段。
陈更说:“愣着干什么啊?去看电视吧。”
静秋仍是笑,她笑起来嘴仍是歪的。“你做饭时的样子还挺有魅力的,我欣赏欣赏。”
也许是王玉兰打电话时特意叮嘱了静秋,要静秋多夸一夸陈更,可妻子身份的静秋已经太久没有夸赞过陈更,所以她搜肠刮肚地夸赞显得非常突兀。
“瞎说什么呢!”
静秋的夸赞,让陈更害羞之余,更多的是不适和尴尬。即使在静秋生病前,他们也许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聊过家常了。陈更和静秋相恋三年,结婚九年,他们也难逃所有夫妻的自然规律,当初为爱可以放弃一切彼此奔赴的陈更和林静秋,慢慢被淹没在琐碎的争吵和寡淡的生活中,漠视对方的存在,成为日复一日的习惯。在温吞水般夫妻生活中,习惯是最恐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