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北角，一条青石小路环绕着一座巨大的老宅，显得分外幽静。
　　白色的石墙后面，一株八丈高的巨大古枫将数根粗大的枝条探出墙外，枫叶如一团浓郁的火烧云，鲜艳地似乎要滴出血来。
　　两个身影，一灰一红，轻巧的自白墙之下一跃而上，迅速没入那团红云之中。
　　“怎么不走正门？”
　　李德才站在树枝上，小心翼翼的稳住身形。
　　“嘘！”千叶井晴躬着身子，眼睛透过枫叶间的间隙瞄向远处一幢竹制小楼，道：“若被赵府护院发现，定把我五花大绑游街示众。”
　　“你们两家到底结的什么梁子？”
　　李德才知道赵家和千叶家是世仇，只是个中缘由却不甚知晓。
　　“都想抢对方生意呗，要被我爹知道赵迁阳是我朋友，非得狠狠打我一顿。”千叶井晴回头看了一眼李德才，认真的说道。
　　虽然父亲对她百般疼爱，从未打过她，但此事她却说不准。每月初一在落樱阁召开的财团大会，千叶井晴也曾旁听过几次，各地代表汇报的麻烦事，竟有一大半都与赵东严的东桑药妆有关，不是双方看中了同一块地皮，互相拆台抬价，亦或是两家的伙计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斗殴、举报，前些年甚至险些出了人命。总之几年下来，虽然两家谁也没有斗翻谁，但实在是有够恶心的。平日里两家人互相看见，定跟仇人一般，镇上若有重大活动同时邀请两家，赵东严与千叶松也绝对不会同时出现。
　　“千叶女侠，咱们何时下去？”李德才捧着怀中一个布包，感觉手有点酸，打趣道。
　　“再过一刻便是未时，教赵迁阳《礼经》的卫夫子便会去茶楼小憩，到时候我们有两刻钟的时间带着赵迁阳开溜。”
　　“你倒是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李德才有些讶异。
　　“又不是第一次了。”
　　千叶井晴扬起手中一张薄纸，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小字，是赵迁阳这个月的学程表。她第一次潜入赵府中便随手抄了一份，赵东严给赵迁阳安排的学程之多之密，她都不由得对赵迁阳心生同情。原先千叶井晴仅视赵迁阳为仇家之子，现在却是被仇家禁锢之子，一时顿生打抱不平的侠女之心，三天两头便怂恿赵迁阳翻墙逃学。
　　“吱吱吱。”一阵巨大的虫鸣声突然划破寂静的空气，惊得李德才险些摔下树去。
　　“这赵府怎么秋天还有知了。”
　　李德才皱了皱眉，左脚往树干上一踩，一个两指粗的小虫瞬间化为一团肉泥，虫鸣之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远处那幢竹楼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读书声。
　　……
　　竹楼书阁，虽然只有十丈见方，但是布置极其考究。书阁四周清一色摆放着上等楠木制成的书架，上百本经书典籍满满地将书架堆满，不留一丝空隙。卫夫子右手执一卷《礼经》，跪坐在夫子桌后方，凝视着面前正在诵读的年轻人。
　　卫夫子是镇上最有名的儒学教授，平日里都在镇办官学中为准备府试的学生授课，唯有每月初二、十二、二十二三日会来赵府单独为赵迁阳讲学。
　　以前在唐国，有钱人家请教书先生来府上单独讲学并不稀罕，只不过近些年新国师牧云清风大兴教育改革，主张学堂应该“兴大废小”，育才举贤更不应该有门阀之见。各城镇官办学塾在朝廷的大力支持下，越来越壮大，即使是龙渊城的大世家也鲜少再私设学塾，而纷纷选择去综合实力更强的官办学塾上学。
　　对此，卫夫子却不敢苟同，他认为教育还是应该“因材施教”，对于富贵人家的公子，属于良才美玉，应该悉心雕琢才是，怎可几十人聚在一室之内，那岂不乱成一锅粥？
　　对于赵东严在府中专为赵迁阳一人设家塾、聘名师来府中授课一举，卫夫子是颇为满意的，认为此举颇守古法。
　　而在卫夫子心里，老的东西，便是好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赵迁阳背的磕磕巴巴，背至此处，已是面露难色，脑中一片空白，此《礼经》礼运篇，乃卫夫子十日前布置的作业，只不过最近几日自己成天和千叶井晴往忘忧寺跑，疏于练习，即使昨夜恶补一宿，记忆始终模糊。刚才院中又突然响起一阵蝉鸣，将他思绪打断，此刻是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了！
　　“手伸出来。”卫夫子凶神恶煞得盯着赵迁阳，捏着戒尺的手因为太用力而暴起了青筋。他之所以在镇上出名，除了对儒学钻研颇深外，还是出了名的严厉。
　　“弟子知错了。”
　　赵迁阳耷拉着脑袋，精钢制成的戒尺重重打在他手心，瞬间泛出一尺红印。
　　“知错？你可知何错之有？若是答不上来，罚你将《礼经》抄十遍。”
　　“明年春末便是梦泽州归元府的府试，《礼经》是必考的三书六典九经之一，若是府试不过，弟子便无法去龙渊城六大官学求学，也自然进不了六部九寺，从此与仕途无缘，辜负父亲和夫子对我的一片苦心。”
　　“既知如此，为何还不日日勤修苦读？”
　　“禀夫子，弟子日前在比武中受了伤，这个月定当将落下的进度补上。”
　　“你参加的是文试，考的是法令、儒学、政论、文才、算学五科，跑去练武作甚？若府试前折了手，岂不误了大事！”
　　卫夫子气的咬牙切齿，抓起戒尺又连打了赵迁阳手心三下。
　　“夫子教训的是，弟子今夜便将《礼经》誊抄十遍。”
　　卫夫子听见赵迁阳这么一说，气也便消了一些，道：“凡读书，整容，定心，看字，断句，慢读。务要字字分晓，勿得目视他处，手弄他物，且须细记遍数。如遍数已足而未成诵，必欲成诵。遍数未足，虽已成诵，必满遍数。犹逐日带温，逐旬逐月通理，以求永久不忘。读书不在多，能下精熟工夫，积久自然有得。”
　　卫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非世家子弟，若想在唐国出仕，定当要将儒学学好，我朝第一大儒孙文墨乃三朝宰相，便是靠着这些儒学经典从一届平民变成唐国第一权臣的。”
　　说到此处，卫夫子竟然有些哽咽，毕竟孙丞相的励志故事，曾激励着唐国多少读书人熬过那十年寒窗苦读。
　　“你的母国东桑国，据传便是礼运篇中所云的’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的世外桃源，也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之国。若你有幸在府试中遇到此题，定要将亲身经历融于其中，如此而为，现身说法，定当自万千考生中脱颖而出！”
　　“夫子所言，弟子谨记于心。”赵迁阳目视着卫夫子缓缓离开书阁的背影，躬身说道。卫夫子文绉绉又饱含深情的说了如此一大通话，他自然是没有全部记住，但情至此处，也就只能这么说了。
　　“咻，咻。”
　　卫夫子前脚刚走，两个身影就从书阁的窗户闪进房内，二人身法极好，竟然没有碰到窗户边书案上立着的青瓷花瓶和紫檀木笔架。
　　“你们怎么来了？”见到不请自来的李德才与千叶井晴二人，赵迁阳略微有些惊讶。
　　“找你来拿东海盘龙须。”
　　“你们找到了白玉观音土？”
　　“那是自然！”
　　李德才晃了晃手中的布包，布包里面似乎装着沙子一样的东西，但是分量不轻。
　　“哪里寻得的？”
　　“此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讲就是救了镇上唯一的探矿学教授，原来这白玉观音土是金国雁落山独有的一种黏土，我们唐国自然是寻不到。”
　　“那你们又是在何处寻得？”
　　“那名教授说，大雁在秋行之前，便会吞食此种黏土充饥。”
　　“所以你们杀了大雁，从腹中取出土来？”赵迁阳看着李德才手中的布袋，足足有一个人脑袋这么大，也不知是杀了多少大雁。他本是个温柔的人，一想到竟然有数个生灵遭此劫难，不禁心生怜悯。
　　“阿弥陀佛，想什么呢。师兄我是出家人，可不能杀生。”李德才翻了一个白眼，道：“那教授说，金国的大雁南迁至梦泽湖之前，必会经过光阴山，山北坡悬崖陡峭，许多大雁会因体力不支而撞死在崖壁上，尸体坠落至崖底。我们是在崖底寻得这些土的，还顺便给死去的大雁超度了。”
　　赵迁阳一听，稍微宽了宽心，对着二人说道：
　　“东海盘龙须在我父亲书房内，你们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