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一抬洋炮。
　　那个时候民间是允许持枪的。橙黄色的枪托、黑褐色冰凉枪管，与枪管平行的是等长的枪椎，用来压实火药和枪弹。填装火药比较麻烦，首先从羊蛋皮做的葫芦形的火药袋子里面取出一些火药，顺着枪口填入枪膛，然后从小布袋子里取出铁砂，填充到枪管里，再把纸团或棉团填入，用枪椎小心把火药铁砂压实。准备工作就绪，在射击前要完成最后一步，在枪机上扣上底火——小铁帽底上涂厚火柴头的物质。
　　你喜欢把玩的东西总会在你的身上留下印记。当然我不是说我身上留下了枪伤。我最小的叔叔就用枪在自己嘴唇印中偏左一点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就是他第一次偷偷的自己在外面练习开枪的时候，瞄准过程中不知不觉把枪托顶在了嘴唇上，巨大的后座力让它的上唇撕裂，留下了永久的伤痕。也为了他赢得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外号——三瓣嘴。洋炮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是烙印在生活习惯当中的。那时候的猎物有野兔，野鸡，山狸，獾子等等，叔叔们在处理这些猎物的时候，往往枪砂处理不干净，留在猎物身上。在我大嚼着野鸡和兔肉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这些铁砂把牙硌得嘎嘣嘎嘣的。直到现在我吃带骨肉的时候依然是小心翼翼。
　　冬天下了雪，是猎兔子的好时节。通常两个人一起上山，拿枪人在沟下走，另一人在山梁上同向而行。不管是谁先发现雪地上兔子的行踪，都大声呼喊吆喝起来。离开窝儿比较远的兔子，受到惊吓以后立即向坡上奔去，听到走在山梁上人大声呼喊，兔子再次受到惊吓，立马折返向沟下奔去。兔子后腿长，前腿短，下坡是弱项，一不小心就滚成了球。这个时候往往就是开枪的好时机，五叔已经练成了神枪手，几乎每发必中。枪响了，黄狗就第一时间个冲上去，方位丝毫不差，但是它从来不动嘴，只是冲着流着温热血的猎物大声狂叫。两个人赶过去，加入这个死别的场面——树梢上落着雪，人哈着白气，兔子身下的雪地上洇着血，像冬天里开出来的紫色喇叭花。
　　野兔和野鸡是相对比较容易猎到的。山狸和獾子比较难。数量少是一方面，而且这两种动物还都灵活、聪明，尤其是獾子会跟人玩诡计。獾子洞都在山岩缝隙间，但有多个洞口，因为体味浓重，所以獾子洞不难发现，但是想要捉到獾子就要仔仔细细找到这些洞口，用适当石块逐一封堵，在一个洞口点燃羊胡子草用烟熏，不一时就会听到好像老爷子哮喘咳嗽的声音，但獾子一般都是尽量忍耐，最后咳的晕晕乎乎的才东倒西歪撞出洞口来，也只能束手就擒。
　　山里还有一只狐狸，我只见过它两次。枪曾经瞄准过它，但是板机没有扣下去。五叔说，狐狸肉是酸的，不好吃，再说山里面已经没有狐狸了，这是最后一只。我在望远镜（我小时候曾经有一个塑料壳子的黑色双筒望远镜，是爷爷放蚕的重要工具，是我幼儿时为数不多的精致的玩具之一)里仔细观察过它，体型要比大黄狗小很多。毛色里面褐色少，黄色多，黄毛很长，更显得他瘦弱，孤单。两次都是它自己独独前行。
　　距离很近的一次，它看到了我，但并没有表现出慌张的样子。可能没有意识到我们会对他带来危险，瞅我们的眼神跟大黄狗一样，没有任何敌意。也不像其他任何初见的生物一样好奇和疑惑。现在想来，那眼神中充满了佛性，仿佛观照着世界上凛然众生，平等而泰然。
　　在那之前我不是很理解，老人们为什么要把狐仙、蟒仙、黄仙作为家仙供奉，我也不理解亲爷说狐狸有灵性，跟一般的动物不一样。其实从那个眼神我忽然感受到，人生于天地之间，其实跟动物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人不应该对这些动物居高临下。而应该像这些动物看我们的一样，众生视为平等，天地间一样的生灭圆寂、生死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