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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教室里上美术课,画一只尾巴五颜六色的大公鸡。我的大花狗冲了进来——平常时候大花狗都是非常懂规矩的,从不到教室里来打扰我上课,只是懒洋洋的在教室门口的泥地上晒着太阳——放肆的把前爪搭在我的课桌上,尾巴摇晃着扫着教室的泥土地面。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同时在教室外的泥土地上响起来。老师走到教室门口,跟父亲简单说几句,就朝着我的座位喊道:“跟你爸回去。”我站起身,大花狗先我一步冲出教室。
我的去世了。
从我出生到我有记忆的这段时间里,据说一直都是病病殃殃的。从后来的父母复述中,我都能感觉到父母在那段时间的惶恐不安,他们一手求医,一手求仙。按仙家的说法,必须得找一门干亲,我们的家乡对干亲的称呼,要在对应直系身亲的称呼前面要加一个“亲”字。所以在我认了村口的榆树,房后的杨树作为干亲身体仍然不见好转以后,母亲用五斤小米作为礼物,让我认了村里的一户王姓人家作为干亲。王家与我父母年龄稍大的夫妻是我的亲爹和亲妈。三个男孩新是我的亲哥。我的就是我亲爹的父亲。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的白胡子老爷爷,在现实当中我只能找到我这样一个形象来与之对应。的胡子,单根晶莹剔透,一体雪白,倔强的超向前撅着。眼睛已经昏黄,灰色和黄色交界不清楚,让人很难猜透确切的年龄。这个清瘦的小老头,左手食指的指甲很长,长到正好能从旱烟袋里挖出正好多的烟丝,像个小勺子一样精准,放到澄黄的烟锅里填满。再用被烟油侵蚀的橙黄的茧子堆叠的拇指,把烟丝压实。最漂亮的是一个黄铜壳子的煤油打火机,火轮在坑沿木上摩擦出一溜火星,橙黄的火焰从火机的灯捻儿处腾出,歪一歪头,火苗腾上烟锅,瘦削的脸上随着吸纳的动作,皱纹章绷成一垄垄梯田。打火机是一支带枪的队伍,经过村子的时候。干爷要他娘用二斤高粱换的,据说是从日本人那儿缴获的。说等他死了,就把这个打火机留给我。
可是今天他还真的就死了。
父亲在前面走。踩着石头渡过小河。两米宽的河,只有几束小水流,集束起来没有我的小胳膊粗。你都听不到河水流淌的声音,虽然在你面前仍然在流淌。
家里正厅的门板卸了下来。我的就躺在两扇卸下来的门板上,用两条大长凳托着。院子里同样有两条长板凳托着的是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家。用六块厚木板对接起来的,用大红漆漆面的,用五色彩笔涂画的他的棺材。不知道什么讲究,我需要棺材绕行三圈——不是用我的脚在平面上绕行,而是我的整个身体离开地面,从棺材的上方和下方绕行。我的身体是瘦小的。我的胳膊、我的屁股和我的脖颈,被一双手的厚茧温热地硌疼了,接着被另一双手也温热地硌疼了,耳边是粗重的喘息声,绕完三圈等我回归地面,被一只手扶着站在地上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再回头望一眼,那对抗着黑暗与死亡的彤红的颜色。我仍然在想着,那双昏黄的眼睛,那倔强的胡须,那个长长的指甲,那橙黄的烟袋锅,最后把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在那个澄黄的煤油打火机,拨开盖子的时候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细麻绳用一串疙瘩系住了一连串的黄纸,麻绳一头系在砖头上,撂在院墙垛上。这一串黄纸随着风轻轻的舞动。我远远看到家的大门口,远道请来的纸匠们,正在准备做纸活儿的高粱杆。这些高粱杆在匠人的手中被修去叶皮,被从中劈开,被凌空扭住,被捆扎结实。变成方的矩型,圆的圆形,长的椭圆,锐的三角。再将这些几何图形搭配组合,就出现了童子童女、老牛骏马、篷车金山等各种所需的形状。零碎的活我也需要帮忙的,我靠近爷爷的身边,和他学着叠金山上的金元宝。其时小学手工课正在学折纸。所以我叠的又快又好,还突发奇想,把两张金箔纸摞在一起折叠,就可以同时折成两个金元宝,然后学着爷爷的样子,从金元宝的一角猛的往其中吹一口气。金元宝马上就从几张薄纸的一枚充盈成棱角立体的一块。旁边的乡人看了直夸我聪明,爷爷就露出自豪的微笑。纸马的一只眼睛也是我画的,我学着纸匠的样子,在一只卸除蛋液的红色鸡蛋壳上,先用白粉彩把整个蛋壳涂白,中间留一个孔洞,涂上黑色的墨汁,再在黑色的墨汁上点两点白。虽然马身上的毛还在裱糊当中,马的尖耳轮廓还没有糊上银箔,一匹白马的炯炯有神已经显露了。
这些纸活儿以高粱秸子为骨,用各色金银彩纸为肉肤,用面粉在锅中熬煮成的浆糊,作为经络和血脉,用折纸和剪纸的手艺,在匠人们粗糙的想象力下,不断鼓吹膨胀起来,惟妙惟肖。
出殡的前一个傍晚。要为我的爷诵经祈福,向着西南的方向,走出一支诵经的队伍。在队伍的最前头,四个精瘦赤膊皮肤在夕阳下闪着青铜光辉的农人,四方站定,肩上杠子扛起巨大的经幡。在生活困苦的年月里,这样彩绸彩绣的经幡,无疑是生活中难得一见的珍贵艺术品。经幡中间写着爷的名讳,上、左、右三侧八仙围列,衣袂飘转,法器煌煌。共同护卫着爷的灵魂往生西天极乐。经幡的后面,两人抬一小供桌,排列着整齐的贡品——碗碟上插着纸花,香炉里香灰堆积,香烟缭绕,一对巨大的白烛在沉寂无风的傍晚。摇晃着昏花的烛焰。队伍排列下来就是按照亲疏远近,孝子贤孙逶逦排开。爷是高龄去世,按照乡里规矩是喜丧,在白色的孝帽上要点缀一点红布。在一片白色的孝衫海中,仿佛飘散的红色的萤火虫。
出殡的清晨,没有风。空气里既不是雾也不是雨。老人说这叫雾里霰。空气里细小的水沫散,飘游撞在脸上和头发上,让人感觉湿漉漉。爷活着的时候,能看到跟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极少,眼睛盯在手里的活计上,沉默的像他脚下的土地。可是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子孙们,他的乡邻们,在集上偶然聊起农具的邻乡人,学大寨农田会战在地头偶然坐在一起待烟儿的山后人,大清早就从四面八方的家里走出,汇集到送葬的队伍里,跟做最后的道别。起灵前,我的亲爹头顶盘缠,绕着灵柩跪行三圈,为了顶撞,为了父子隔阂,为了日常的琐碎和鸡毛蒜皮,做最后的忏悔,也做最后的开释——亲爹昨夜里守灵通宵,在火盆里不断的投入黄纸,保证火焰的不息,温暖着爷的黄泉路——所以满眼红肿。随着两声高声炮响,亲大哥打着引魂幡在前,亲爹捧着排位在后,棺椁居中,带着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着坟地前行。
圹早在前天已经开好了,新土也经霰润湿了,在朝阳坡地上的树荫缝中接受天光,圹里土层显出黄黑的交替堆叠,大地的年轮也数不清山中无尽的岁月,我的爷要沉浸其中了,不眠不休,长眠长休,与无尽的岁月永世一体了。棺材落到圹底,木杠从绳套里滑出,绳套从棺底抽出,鞭炮响了,在鞭硝炮烟中,大地前天剖出的小小创口愈合了,结出高高的疤痕——一座新坟。坟前纸人车马的余烬还燃着,人们已经三三两两走下山去,有的在山路上打了招呼分了手,走回家去;大部分人再次走进麻绳吊着黄纸的门垛,坐白席,吃一块大方豆腐。
爷在阳世间爬了一辈子田埂没有得到的东西,不知道在阴世间能不能得到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