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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屏幕上打出“剧终”两个大字,礼堂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叹息。紧接着,喧声轰然,观众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张振安将眼镜揣进口袋,四下张望纷乱的人群,不觉将笑容挂在脸上。他觉得此情此景让有点滑稽,更可笑的是黄晟杰了。这位朋友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仰躺在旁边的座位上,绷直双腿,一动也不动,肥大的身躯仿佛已与木椅融为一体。
“癞皮狗!”张振安喝道,用力拉拽朋友的胳膊。他只是想要挑逗以取乐。
这位朋友兼舍友像是有意配合,挺住笨重的身体,怎么也不肯动弹,仿佛已化作一根斜挂在椅上的粗大肉肠。“玩玩的!”他终于说话了。
数个女生拥上前来,见被阻住去路,伸着脑袋,斜眼张望,而挡道者没有丝毫礼让的意思,便嘀咕数语,绕往它道而去。不一会儿,礼堂前部差不多已是全空了。张振安这才有些着急,脚踢朋友的小腿,催促动身离开。黄晟杰依旧不肯动弹,学着动画片里的腔调,“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下嘛!”张振安不肯相让,使力用脚尖踢踹椅面底部。这下起到了效果。朋友被震得把持不住,只得挪动屁股,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大厅两侧共有数个壁灯,灯光昏黄无力,整个大厅笼罩在一片阴沉的幽暗当中。两道被扯开的厚重帘子下是仅有的一个出口,仿佛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缝,吞吸着拥挤的人群。张振安与朋友随在人流中间,往出口处缓缓移动,眼见即将脱离这个状若樊笼的大房间,站在帘前的周老虎将犀利的目光锁定过来,挥手命令道:“你两个,留下来!”
张振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朋友退往一侧空下来的排座,慌里慌张地跟随过去。黄晟杰小声嘀咕道:“五一看个破电影,还要给他当奴隶使呢!”
张振安至此大概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佯装不觉,“不晓得喊我们就什么的?”
黄晟杰将肥手一指,“还能就什么的,打扫卫生啵!”
张振安看到小礼堂的角落里并肩站着许梅与赵茵茵,“那也没得办法,管他呢,就当锻炼身体的啵!”
共有七个学生被留下来负责礼堂的卫生,除了两个班干部,其他的都是男生。为了节约时间,学生们不待礼堂完全放空,便着手打扫起来。这个工作一点儿也算不得繁重,主要是清扫走廊及捡拾抛弃物。快要收拾完毕的时候,一个矮胖男人走了进来,挺着大肚子,背着双手,看起来像个领导。这男人寻看一圈,关掉壁灯,拉开数道厚长的窗帘,这才发了话:“差不多就行了。”
男生们追逐着跑了出来,钻过一道略显昏暗的走道,来到礼堂外门廊下。天上正下着小雨。雨丝儿密密麻麻,随风洋洋洒洒,水润了空荡的老旧街道,狼狈了行色匆匆的三两路人。从县城来的三轮客车带着马达的轰鸣声,疾驶而过,轮下水沫飞溅,轧出一连串急促的“滋滋”声响。来时小雨戋微,几可忽略,男生们几乎没人携带雨具,只有一个男生除外。众人拥挤在稍显残破的台阶边沿,笑嘻嘻地你推我靠,然而对于五个人来说,一把雨伞实在是太狭隘了。雨伞主人享受着众星捧月,洋洋得意又不失风趣与大度。最终,两个男生抢得先机,挟持伞主人,歪歪扭扭地踏下湿漉漉的台阶,扬长而去。被丢下的男生们眼巴巴地看着黑色大伞渐行渐远,唯有懊丧跌足而已。
黄晟杰无奈地摊开手,“我们怎说,冲还是冲的?”
张振安有些迟疑,“要不我们等等的?”
“有什么等头的?”小胖子眯起细小的眼睛,“你不会指望朝她们女的借吧?”
他的朋友急躁地迈出两步,“你实在要走,我们就走啵?我反正无所谓的!”
“你无所谓,我更无所谓啊!”黄晟杰像是看透了一切,缩着肩膀笑了,“你人缘好,我怕什么?就怕---”看到两个女生走出礼堂厅门,立刻闭嘴不说了。
女生们在台阶边上稍作停留,掌看雨势,接着,并肩走了过来。黄晟杰挤靠朋友,提醒赶紧开口。他的朋友却闷声埋头,不作响应。
女生们在男生们身边停下脚步。许梅问:“你两人怎回事,都没带伞?”
黄晟杰露出了谄媚的笑容,“班长就是班长,心有灵犀,啊,不对,叫什么,冰雪聪明,慧眼如炬!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是什么,他们都说下不起来,真晦气呢!”
班长皱起了眉头,“你两人准备怎走的?”
“我还想我飞毛腿,哪个踡我一脚,我就自己飞了,”黄晟杰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我们课代表意思,朝你们借把伞用用,”为了增加确信度,再用肩膀抵靠朋友,而这位朋友倔强地歪着脑袋,拒绝作出回应,似乎在跟谁怄气呢。
许梅说:“茵茵你伞大,借给他们。”
赵茵茵点头表示同意,“我伞用能用,就是有个撑子老掉。”
赵茵茵距离张振安较近,直接将大黑伞递向这个男生。张振安却是扭扭捏捏,不愿伸手去拿。黄晟杰夸张地叹一口气,上前接过雨伞,再将伞转交给朋友。张振安张了张嘴巴,却是一个字眼也没有憋出来,顿时羞红了脸。他转过身去,就手撑开雨伞。这大黑伞确有个撑扣不在位置上。他打算将撑子扣套回去,不料竟失了手,撑尖不偏不倚地戳中指甲缝隙,顿时冒出血来。女生们纷纷表达微嗔关切之意。男生却未作回应,直到将撑扣成功地套插上去,这才羞涩地咧嘴笑了。
一行人离开礼堂,贴住水润而坑洼不平的集镇街道一侧,缓步往校园而走。女生们顶着小洋伞,走在前面,男生们跟在后头。路过街边那家杂货铺门前,张振安见其店门半敞,门前布棚尚在,几张台球桌却已不见踪影,情状甚是冷清,立刻想到了朋友叶华强。他已有些日子不见这位朋友,念及诸多一起经历的快乐时光,更是平添不少伤感。
将要离开集镇,前方道路边上出现两个熟人,正是孙培健与李素嫣。两人共顶一只花伞,正在争论着什么。待稍稍靠近两人,许梅开口问道:“你两人又怎的了?”
李素嫣怒气冲冲地告起了状:“这人也滑稽呢!也不晓得我能能考上,非要我考!我说考不上,他就赖这块不走了!”
孙培健却是泰然自若,“你给看小说书时间省下来,多看看正经书。你也不是真痴子,怎晓得肯定考不上?”
“哎呦,谢谢你抬举我!”李素嫣佯装要踢人,男生却动也没动,“请问你哪只眼看见我看小说书的?你给我说清楚了!”
“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素嫣的语气越发昂亮,“我请你,不要跟我扯没得用东西!你就告上我,我看什么小说书,时间,地点,不要跟我鬼糊鬼!”
“你就说你没没看过,是是耽误学习了?”
“以前是看过的,我欢喜!看过又怎安,关你什么事?”
许梅插话说:“你两人都少说两句!登路上面,怎说都不好看。”
“班长,蛮好看的!”黄晟杰贼兮兮地笑着,“你们等这块等等,我们回礼堂搬两条凳子过来?”
李素嫣扬指喝骂:“死小胖子,是是皮也痒了?”
黄晟杰尴尬地笑了一笑,别过脸去。李素嫣撅嘴使气,不愿跟孙培健公用一把伞。孙培健却拉住她的胳膊,拒绝放行,“她们那个伞小,你登不下的。”
李素嫣作色说:“拉拉扯扯就什么,像什么话?你放手!”
赵茵茵以目示意,许梅出声道别。四人起步离开,继续上路。男生们不时回看,暗自窃笑。许梅见了,提醒说:“你两人不要望了,触人家难看!”
走出一阵,赵茵茵问道:“他们两人是小学同学吧?”
许梅说:“两人一个庄上的,关系好呢,属于青梅竹马。”
学习委员稍作沉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这样给人家,给老师看见,也不好吧?封建人也蛮多的。”
“鬼子就是假聪明,”许梅改换了话题,“马上要大考了,茵茵有什么目标?”
赵茵茵说:“周老师不是已经开过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说着,回身瞥看一眼身后。
许梅也回看了一眼,转而,她叹息一声,“我比不上你,我想考艺校。我跟嫣子一样,也不晓得能能考上,报了又考不上。”
赵茵茵安慰说:“我觉得,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也就一两次没考好,你要考不上,哪个能考上?那个,现在也没得什么好艺校吧?”
这时,男生们已赶上脚步,与女生们并肩而行。张振安有些匆急得表达了意见,“就...就算想考,以后再考也不迟!”
黄晟杰用力抓了一把朋友的肩膀,抱怨道:“周老虎真不是东西!”
张振安问道:“又怎安的?”
胖同学的愤恨情绪越发明显,腮帮上的肌肉都抖动了一下,“你们好学生都拉去开小会,定前程!我们这些人就听天由命了?”
学习委员安慰他:“周老师就是统一我们几个人想法,上面不是要指标嘛?你成绩也不差,也不是不能报,不一定非要那个的。”
黄晟杰的脸色有些涨红,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自己什么料,我自己晓得!哎,都给周老虎坑死得了!”
沉默着走出一程,赵茵茵打算提出一个新的话题,“你们没没注意,该个杜明升跟郑佳萍坐一起。女生你们应该认得吧?原来我们班的。”
许梅说:“她不是你庄上的吗?”瞥向身边的男生,见男生将目光躲开了,没再些说什么。
这个话题至此便中断了。这时,一行人已离开集市的范围,斜前方数百米外的校园映入了眼帘。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潮湿泥土的气息。道路南侧河沟外是小块的田地,百米外便有人家。道路北侧麦田纵深甚广,半拢着校园。在雨水的滋润下,绿油油的麦子越发娇嫩欲滴,冷风带来清隽甘美的麦香,沁鼻入髓,令人沉迷欲醉。正有些陶陶然,一辆三轮客车从后方急驶而来,惊煞了学生们的情思。这三轮车却像个横冲直撞而来的怪兽。其包裹客舱的棚布胀鼓鼓的,激烈地一涨一缩着,荡出狂浪般的纹路。在经过众学生身边时,客车凶猛地轧过一洼蓄满污浊雨水的小水坑,“呱答”一声,车身剧烈抖动,车斗里探出半个身子的自行车群左摇右摆,像是一条条欲肆劫掠的罪恶触手。转眼间,这个疯狂得甚是吓人的大家伙轰隆隆地远去了。
黄晟杰手指说:“你们看看,欢骚的呢!”
“野是蛮野的,个个都晓得,”赵茵茵说,“前段时间,不晓得你们晓晓得?这个车子登高速路上面,差些个跟大货车撞起来。人家大货车让的,自己撞路牙上去了。要不是的,一车子人肯定都要倒霉!”
“这些车子野惯了,路上都小心些个,尤其张振安,”许梅瞥看身边男生一眼,继续与女伴说话:“你现在回去也走高速路上那个大桥?”
这家住河南的女生嗯了一声,“主要为了方便。”
“那边也太危险了,还要绕不少路吧?”
“也没绕多少,关键省时间,”赵茵茵说,“河南学生基本上都不走渡口了。”
黄晟杰说:“走渡口多好玩啊!”
“那你是想的,”赵茵茵平静地目视前方,“以前都不晓得,也不习惯,现在都好了。”
四五个男生全无遮蔽,呼啸着从后面赶来,模样甚是狼狈。他们笑哈哈地越过众人,又快步跑远了。黄晟杰手指说:“头一眼看,我还以为大强子呢!就后面那个,你看像像啊?”
张振安摇头予以否认:“我没看出来。”
许梅问道:“你们那个弟兄,现在怎样了?”
张振安嘟囔道:“我不晓得,他也不是我弟兄。”
“大安子,你真无情啊!”黄晟杰摇了摇脑袋,又沉重地吁了一口气,“人都开除了,还有什么说头的。”
赵茵茵问:“好像没出什么大事吧?”
许梅颔首说:“事情不大也不小,主要人没怎安。伤人那个就是去年登我们学校门口闹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
赵茵茵说:“想想也挺后怕的。”
许梅说:“这些人一天到晚混日子,不晓得怎想的。天天不干正事,登街上晃,跟动物有什么区别?就算侥幸一次,前程也没得了。”
黄晟杰说:“有些事情,你们女的不懂的!现在流行哥们儿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说上就上的!大强子这人没话说,就是太呆,不带脑子!平时说人跟真的呢,轮到自己,还不如人家!我听说,那个人也是帮人家出头的。”
“再帮忙也不能害人!”许梅的表情越发严肃,“遇到问题就动刀动枪,那还得了?现在社会发展那么好,不需要这样人了。”
黄晟杰调侃说:“他家不是杀猪的?肯定上刀子上习惯了!”
张振安问:“我们班那个怎没开除的?”
许梅闻言看起来不大高兴,“你觉得应该开除?人家没上手,就中间拉拉仗。他要是开除了,就太可惜了,能考上学校的。”
“哎,大强子家可能不得人,”黄晟杰碰了碰朋友的胳膊,“你离他家近,一天到晚跟他绑一起,怎没好好说说他的?”
张振安按捺不住火气,作色说:“你自己都说了,有什么说头的?”将雨伞推给同伴,拔腿便走。接着,他大步奔跑起来。他埋头收肩,乘雨急行,转上通向校园的下坡路。在这里,他赶上了稍前离开的三个男生。男生们见到他冒雨前来,纷纷出声调侃。他不愿作出搭理,欲攒步下坡而去,不想脚底打滑,竟跌跪在地。在男生们的嘲笑声中,他撑站起来,顾不得疼痛,继续奔行。尚未进入校门,他心里已经开始暗生后悔。“真是傻子,干的都是蠢事!”刚才这番突兀的烦恼与冲动看起来是任性的、多余的、可笑的,“啊,真是荒唐至极!不晓得人家怎想的,哎,本来多好,都给搞砸得了!非要自作自受,授人笑柄,糊涂啊,糊涂!啊,真是蠢蛋,无法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