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以为自己爱着对方，实际上人们爱的只是自己。”
　　友志总喜欢在自己的故事里写一些很高深的话，自从他上次回到家以后，他便安分了一段日子，老老实实的上学，照常回家吃饭，照常无话可说。
　　他会偷偷摸摸去见一楼的奶奶，友志基本没有见过奶奶的孩子，似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居住在这栋和她同样衰老的房子中，奶奶脸上的皱纹也正随着屋外的藤蔓一同生长。
　　友志一直以为是奶奶的子女不够孝顺，所以她经常对奶奶说，等到自己长大后，离开这里，也一定会回来看她，每次奶奶都只是笑笑。
　　其实不怪他们不够孝顺。奶奶说：“倒是应该怪我没有教育好他们。”
　　原来奶奶年轻的时候就和爷爷离了婚，奶奶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就算一个人也能够照顾好这个家，本来一切都是那么和睦，直到那一段时期，很多人都失去了工作，爷爷也是其中一员。
　　本来家里的钱还足够四口人生活一段时间，但爷爷失业之后无事可做，游手好闲，沾染上了绝对不能碰的东西。
　　“想起来，他也是个要强的人。”奶奶说：“心里有苦，也说不出来，天塌下来，也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前几天他还是工厂的骨干工人，劳动模范，后几天连厂子都被这个时代抛弃了，而像他这样的人，又怎能不被抛弃呢。
　　“最开始他还能照顾照顾孩子，上外面找点几元钱的散活，日子虽然拮据，倒也过的下去。”
　　“后来那些活都干完了，家里我一个人也能够打理，他就只能天天出去溜达，天黑才回家。”
　　“他经常跟我说，说他感觉突然这个世界没人需要他了，然后他就沾上了赌，和几个同样失业的工友，天天赌个几毛钱几块钱的扑克牌。”
　　“直到有一天，他斩了一只鸭子回来，从兜里掏出那几十张皱皱巴巴的毛票，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人把他们一个工友的钱全赢过来了，其中就有他一份。”
　　“那一次，就是四个人一天的花销啊，他那天特别兴奋，跟我说找到了日子还能过下去的办法，说我们能抗住这段日子了，等到他找到工作，生活就还能像以前一样。”
　　“然后我们就离婚了，他倒没有输那么多，只是有时候他输光了不敢回家，第二天烂醉的被同村人扛回来，又或是赢了很多，但是让人打了一顿钱被抢跑了，每次他总说状态不对，要么是手气有问题，要么是找的场子太黑，但他真的没输多少钱。”
　　“我和他离婚是因为孩子。”
　　“我那两个孩子，都和你差不多大，两个男孩，是双胞胎，平时上学就没少给我们惹事，脾气又冲，又倔，每次都是他爸帮他们摆平，然后带回家打一顿。”
　　“我也心疼嘛，每次都劝着，但是他爸说，教育嘛，不打不成才，那俩小子也记吃不记打，每次还笑嘻嘻的。”
　　“后来他爸失业后反倒是没怎么打他们了，可能是长大了，他们竟然真的也没怎么再惹事了。”
　　“直到有一天下雨，他赌输了醉醺醺的回家，那天天还没黑。他管我要钱，我让他不要再赌了，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他说他不会再赌了，只是想买几瓶酒。”
　　“我就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回来的时候带一些吃的，结果天黑他带了一兜子酒回来。”
　　“那天我们都没有吃饭，一家人坐在桌子上看他哭，他也没有好意思喝酒，嘴里一直在道歉。”
　　“老二拽住他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把家里的钱都用来买酒了，他只是哭着道歉，也没有说话，然后老二就出门了。”
　　“第二天早上老二带回来一些钱，不多。他说是他夜里去工地换来的，然后他就没有再上过学，他父亲也没有多说什么，默许了这件事情，每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出门喝酒。”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个月，然后老二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有人说他是被抓进去了，因为附近十里地就没有什么工地，有人说他是被人贩子抓去了，或是干脆就抛弃这个家了。”
　　“然后我就和他爸离婚了，那时候也没有多正式的婚姻，我把门一关，拿个扫帚，我说都是老二没了都是因为他，他再敢回来我一定打死他，他就没回来过了，和老二消失的那几天一样，他默许了。”
　　“之后家里就剩下我和老大，邻居解放，还有他学校经常有人传闲话，说老二是小偷，他爸也因为赌博被抓了，唉。”
　　“他经常和他们打架，经常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我和他说，让他别惹是生非，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家里已经没人再能照顾他了。”
　　“那天以后他就变得很内向了，很久都不愿意说话，我找了个勉强维持收入的工作，也没怎么关注他。”
　　“后来听说他白天上学，被人打骂也不还手，晚上就出去找事做，但没找到什么工作，很多时候只是一个人出去溜达。”
　　“然后就没了，有一个月的早上，好像是三个月。那三个月我们过的很艰难，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是12月29号，临近元旦。”
　　“唉.......”奶奶长长叹了口气：“正常的工钱应该最晚一个月就结了，但这次已经三个月没有结过工钱了，又临近元旦。”
　　“那天我过去讨钱，家里本来三个月只出不进已经只是勉强够一口气的，我想讨到工钱，包个饺子，冬天也得存点菜不是？”
　　“结果一分钱没讨到，他们让我先干活，然后就是什么厂子有困难，说我只要好好干活总会有钱拿的，不仅一分不差，帮助厂子挺过这段时间还能升职加薪，完全是屁话。”
　　“他们装腔作势的说知道我们不好过，好心请我们一家过去吃饭过节，结果就是些什么掺了沙子和木屑的饼和粥。”
　　“下班后，我带了一些回去。他没吃，然后就出门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浑身是血，递给我一个包。”
　　“他说他数过了，应该就是我那三个月的钱，一分不差，他说我们被骗了，他们还吃饺子呢，是猪肉馅的，他说他报过警了。”
　　“警察过来把他拷走了，还有那包钱，我递给他们了，他们说是赃物，可怜我那儿子，本来老老实实的跟着警察走就好了，他非得撞他们，咬他们，伤势不重，但又判了个袭警。”
　　“他说他数过了，这些是我妈的钱，每一分都是我妈的钱，他一分钱没有多拿，都是我妈理所应当正大光明赚来的钱，一点都不脏，怎么会是赃物。”
　　“然后就没了，本来是无期，老老实实服刑还能出来，结果变成一张遗书了，那张遗书我现在还留着呢。”
　　是一张带有油渍和泪痕褶皱泛黄的纸，纸很脆，似乎碰一下就会碎裂，但是被放在透明文件夹里固定好了。
　　上面写着。
　　对不起妈，我给你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