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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辆不太新的山地车,红白相间的车架架起有弧线设计方便骑乘的车座,一根锈铁链,加上锁头,每日拴在学校墙边的装饰砖洞里。就那么倚在校门口的砖墙上,和杂草一起躺在那。
他说,这辆车,曾经被他从长沙骑到首都。
我说不信,他说爱信不信。
转把连接处早已锈迹斑斑,一转向就吱哇乱响。我说要在家拿点食用油,用针管打进去试试。“你懂个屁。”他白了我一眼,满脸不屑,活脱一个高级职员瞧不起新入职小白的神采。
这哪忍得了,抬手就是一嘴巴。
我们打闹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旁,没注意到正朝着我们走来的老班。
“任飞。”班主任一嗓子传来,叫停了我俩的动作。
“我跟你爸爸联系过了,过两天他会回来,我们当面谈一谈你的学习状况。”老班严肃地掏出手机,给任飞翻找着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最上方的一串号码在两分钟前停止通话。
任飞点点头,同样严肃地和班主任交谈。
我识趣的闪到一旁,背着书包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交谈。任飞的头愈来愈低,到最后甚至张不开口,就那么低着头听着老班念叨,老班恨不得把肩膀上的披肩唰的扯烂,肆意打开双手批判他。作业也不交,家长会也没人开,都快把她的老脸丢的干干净净了,班级分也要丢的干干净净了。她脚下那双高跟鞋像要撑不住威压一般,顺着一边歪斜。
放学的孩子们大多停下脚步,朝着他俩的位置看去。
终于,老班像是骂累了,双臂一使劲,将披肩扔上肩膀:“你自己想想吧,别拿以后开玩笑。”她说完后,将高跟鞋跺的噼里啪啦响,扭头打上了一辆出租车,顺着路口右转离去。
任飞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向我走来。
“我爸要回来了。”他坐在门槛旁,把右腿掰到左腿上。
我挠挠头,印象里从没见过他的。
“你怎么一脸沉重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扫掉我俩之间的阴郁气氛,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用脚踢了踢山地车的后轮,几粒卡在轮胎间隙里的泥土应声掉落。学校里响着最后一遍音乐铃,保安缓缓拉上大门。
他说:“我们要热闹了。”
我还没搞懂他是什么意思,呆坐在门槛上,抬眼间他已经骑着那辆吱呀呀的山地车回了小巷,链条咿呀咿呀地响着,声响从不远处的路口飘来,直到我再也听不见声音了,才意识到他早已离去。
我拎着书包走在路上,一个人去河边解闷。
任爷爷坐在马扎上摇着蒲扇,尽管烈日早已落下,我俩互相打着招呼,一路小跑靠近小摊位。孩童们跟着家长在河边散步玩耍,嘻嘻哈哈的做着游戏。爷爷拿出一瓶饮料,递到我的面前,我摆摆手,和他并排坐下。
“孩呀,飞飞呢?”爷爷把饮料放在小车上,笑着问我。
我刮蹭着手指甲里的黑笔水,撅着嘴巴说:“他自己一个人回家了,没跟我一起来。”爷爷不大的眼睛突然直视着我,眸子里满是惊喜:“飞飞回家了呀!”爷爷哈哈地乐起来,蒲扇随着爷爷的身体抖动着。
“哎呀,好事呀。”爷爷不再大笑,收住情绪道:“可是该好好读书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读个明白,读书好!”爷爷笑着拍拍手,然后站起身来,将手背后凝望不远的河面。
“爷爷。”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情绪,张口打断。
“好像是叔叔回来了。”我接着说。
爷爷背后互相捏着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平常。
“哪个叔叔?”
“他的爸爸。”
他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睛,满眼震惊,半张着嘴巴,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已经脱落大半的牙齿,长时间吸烟形成的黄渍裹着为数不多的牙,就那么附着在上面。本该说些什么的他又合上嘴巴,继续看着越来越暗的河面。太阳早就消失不见,月明星稀。蝉鸣时有时无,我们相顾无话。
孩童们早已离去,只剩下路灯下的我俩。
爷爷什么也没说,将饮料笑着塞到我的背包里,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推着车,径直离去。
瘦小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那头。
同龄人能有几千块钱,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都不太容易,更别提十一二岁的崽子了。他总在放学后掏出一沓几百元的票子,甩甩头,把目标定在学校门口那家卤鸡腿店上。
泼天的富贵突如其来,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简直就是恩惠般的存在。
老板很热情,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腿。我们闲来无事便会来找老板攀谈两句,谁家的小狗又乱跑啦。哪班的刺头又惹祸啦,等等等等。不爱上课的我俩逐渐掌握了从后门溜走的技巧,然后经过走廊,穿过校门,一路蹲伏小跑着躲避保安大爷,飞也似地溜到鸡腿店里。
老板会心一笑,让我们藏在店里,陪他聊天解闷。
抽烟打牌抿口酒,好不快活。
没持续多久的安逸被突然打断,班会课上,老班拿来钉子,当着我俩的面,抡圆膀子钉死后门。没过多久,我们班安了全栋唯一一个高科技监控,会转头的那种款式。直连校长办公室。
除了放学时间能啃个鸡腿懊恼几句外,我们再无时间闲聚在一起。
不知道好吃的是那段时间的宝贵,还是真的就是鸡腿好吃,我早就无从考证了。五年后的鸡腿店被红砖码满,褪色的菜单歪在空调外机的护栏外吊着,和其他在学校门口开着窗卖小吃的门脸一起,连成了一堵墙。
我试过推倒那堵墙,试过呼喊里面的老板。
结果是实心的。
“李子!”任飞蹲在教室后门,只在小窗户处漏着俩眼睛。我揉着刚睡醒的俩眼珠子,一脸幽怨地盯着他。
他模模糊糊地蠕动,我疑惑他的举动,好久才想起来自己忘带眼镜了。顺手推上眼镜,一切慢慢清晰起来。
他摆摆头,示意我去厕所来根烟草。
“给。”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卷票子,具体金额我早已忘记,红绿蓝三种颜色的钞票用橡皮筋捆做一团,放到我的手上。
“?”我低头看看手上的一卷东西,怀疑是自己没睡醒。
随后我嗷的一声,被这巨款炸开了锅。
“你从哪来的啊?”我冷静片刻,认真询问着他钞票的来源。他扭头没说话,嘬着烟雾,示意我打开看看,我再次询问了他钞票的由来,并且绝不退让半步,他这才认真起来,对我说:
“捡的。”
一个白眼翻过去,我接着佯装一拳打过去:
“爷爷的钱你可不能偷拿,这么大的数,他要卖多长时间啊。”
他把烟雾从肺里赶出来,向我保证这钱不是不正当来路,这是他攒了许久的吃饭钱。
我还是不太相信,拆开橡皮筋数着金额,哪有常见的那些一块五块的小票,全都是新新的整票,红多蓝少,厚实的像卷卫生纸。
“别问了,你就当是我存在你这的。”他把钱一把拽过来,塞进我的裤子口袋。我还想伸手掏出来,他一把摁住我的手,按的纹丝不动,尽管我用尽力气挣扎。
最后我没拧过他,揉着红肿的手腕吸着烟雾。
“等我哪天找你要了,你再还给我。”他边笑着说,边把烟头丢进蹲便坑里。
我没好气地把烟头扔到地上,转头离去,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这笔钱的来路。
那卷钱如今还在我的茶几下,就这么吃灰了六七年。
日子一天天过着,逐渐燥热的天气热化了孩子的校服,热成一件短袖,需要交钱的短袖。我至今记得你双臂上的烟疤和鞭痕,像蜈蚣一样爬在胳膊上,触目惊心。我问过你无数次身上的伤痕,你打个哈哈,转头就岔开话题。
老班总排挤你我,排挤不订校服的所有孩子。我们总坐在河边,往里扔着石子,热化的日子里,任爷爷的小摊位总能把一把大伞撑在我俩的头顶上,佝偻着腰,坐在我俩身边。
“热毁了,孩,喝甜水。”
“谢谢爷爷!”
你同样不耐烦地抽过冷饮,一饮而尽。
我总不满你对爷爷的态度,但又不好意思冲你发脾气。过了很久,我偶然间想起来那些日子的记忆,玩笑话一般的问你:
为什么对爷爷是这样的态度呢?
你没回答我。
交饭费的礼拜五又到了,每月同样的128元,和一张回执单。
学生的回执是张A4纸,底下有条沿虚线撕开的痕迹,上面印刷着学生和家长该填写的空白。
由组长负责收齐回执条,每组七人,每班五组。
除了他的那一张,所有人的都交齐了。
“快点啊,再晚班主任就要来问了!怎么总是你最慢啊!”那组的组长站在他的位置边上催促他。他胖胖的身躯弯着腰,在书包里翻腾着一张薄纸。“别催别催,我在找呢,钱我都带了,这个条不可能没带。”他找的有点出汗,没注意到全班同学盯着他鄙夷的目光。
冷汗直冒的班里,他翻找书包的声响越来越大。
结果是没找到,给老班气的够呛,跑到班里破口大骂他一个人,听的我想摸索夹在美术本里的螺丝刀。原因是:其他班交的都没有问题,只有我们晚了二十分钟,还真少了一个孩子的。一年未断过的优秀班集体就因为一张回执单,戛然而止。
问题学生给班级也带来了更大的问题,不找家长是不可能了。
当着全班的面,老班把任飞拎到讲台边,插着老腰,再次拨通了任飞的电话。
他来的很快,开窗的窗外传来一阵电三轮的刹车声。
哒哒哒哒的脚步声大声响在走廊里。
“老师您好。”与脚步声不成正比的是,门外的人礼貌至极,严肃敲了两下门后,缓缓推门而进。男人褪了色的牛仔裤,挎在肩上的小包;穿件极其干净的条纹POLO衫,衣服扎在裤腰里,用皮带勒的紧紧的。肚腩被硬生生压进腰带里,一小部分肚腩受不了这种压迫,从皮带上方溢出。男人面态憨厚老实,满脸赔着笑容。
见到任飞的第一眼,他的表情骤然凝固。
“任飞爸爸……”
老班的最后一句“你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势大力沉的一脚侧身踹,结结实实地挨在任飞身上。二百斤的小胖子被踹飞了两三米,重重撞在教室墙上的暖气片上。
教室里的暖气片们顺着上下楼互相串联的两根管道,隔着天花板震得轰隆隆。
所有孩子被这一幕吓得不敢乱动,看着趴在地上的任飞。
老班更没想到,手上的茶水被这一下吓得撒了个精光。
他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抬头看着。
“今天你要是找不出来那纸条,你就给我从这跳下去!”任飞爸爸指着开着窗户的窗台,厉声呵斥。任飞面无表情,甚至毫无波澜。侧头抿着嘴,死死盯着的双眼。
我紧紧攥着美术本里的螺丝刀,尖端刺破书包布,露出我早磨好的锋芒。
老班害怕出事,赶忙站在父子俩中间调节气压。火速让班长带着一张回执跑出校门去打印。嘴里劝着男人:“算了算了,还是孩子。”老班不住地拍着男人将要扼住任飞脖颈的手,细声细语地劝导。
凝固的气氛逐渐化冻,又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老班只发了句不要在家长群里发与学习无关的视频的文字,又倒头睡去。
此后的一个星期,他都没来上过课。
接下来的日子里,孩子们开始变得欢脱起来,毕业季的空气里都难掩喜悦的气息,那是种神奇的味道,与其他灰尘气息不同,那是一种极浓烈的甜味,它拥抱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线,轻微一动就能叫人欢乐起来。
可他却消失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个周末的傍晚河边,他才带着怨气出现。衣服上沾满尘土,像是滚到工地的沙石里打滚一般狼狈,我惊讶于他的出现,想着家长群里的视频,冷汗直冒。随即怨气滔天,两拳打过去,笑着互相点烟。
“你跑哪去了?”我不带好气地问他,然后用脚后跟踢着河边的砖块,咚咚直响。
“烦着呢,别问了。”他回应道,眼睛看着河面上的涟漪,从这跳到那去,又突然没有踪迹。这是种四条腿极长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前肢短小且细,很难看作是它的腿。它游动的样子极其怪异,像游泳馆里的孩童,抡圆中间两条腿,以极快且极有力的爆发里,飞跃去另一面的水域,我曾多次定睛观察它的行动轨迹,却一无所获。它盘踞在各种水洼,池塘,不富有生气的水源中,几乎终生附着在水面上繁衍生息。
“活在末日里抱团而生的家伙们”,孩童时期的我给它们起了个这样炫酷的名字。
我不满他的回答,索性将烟扔进河里,扭头就走,他并没有阻拦,而是继续那样,静静地吸着烟。
我回过头,路灯悄然开放,照在他的头上。
我知道他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便又回到河堤,盘腿而坐。
默默吸着烟,一言不发。
“我能去你家住几天吗?”他低头问我。
我知道绝对又出了些什么差错,一口就答应下来,然后站起身拍拍屁股,让他跟着我走。
家里的饭菜显然更合他的胃口,母亲做饭天生好手,他吃的风卷残云。三个人挤坐在不宽大的厨房里吃着晚饭,母亲把我拉到一旁,小声怪我没早提醒她,这么小的屋子可挤不下三个人,随即塞给我两百块钱和身份证,让我去开间宾馆,别委屈了孩子。
“阿姨不用了,我睡地上就行。”他不知什么时候偷瞄到了我们的动作,贱兮兮地又填了一碗饭。母亲讲着屋里不大之类的话,他却满不当回事,说:“我和李子睡地上就行。”
我在一旁点点头附和着。母亲见我俩这么执着,也不再劝下去,左右手拎着我俩各半边的嘴巴子捏了捏,转头回屋准备垫子。
“你说人有下辈子吗。”他躺在我边上问我。
“你是不是犯病了。”我白了他一眼,将被子往我这边扯了扯。母亲睡在里屋的床上,我们睡在关了门的小客厅里,黑乎乎闭了灯的屋里什么也看不见,我也不怕他能瞄到我的眼神。
“要是有下辈子的话,其实我想做只品种犬,不用费劲就能有人喂我饭吃。”他扭过身去,小声念叨。
我困的实在受不住,张口说道:
“当个屁的狗,做我妈儿子就行,有好吃的都给你。”
我没能听见他的回应,沉沉睡去。隐约有滴滴答答的细微声音响起,就这么响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