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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
此诗写禅智寺的凄幽,表达了诗人内心的落寞。末两句本为映衬,后人却取歌吹扬州直意,用以歌赞扬州繁华。
蝉噪,依诗人本意,即为鸣泣。
李群玉的双眼却闪烁着热烈的光芒。
花惊落虽觉秋凉,但扬州的繁华仍使她兴致浓厚。
萧孤鸾不习惯同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在大街上,即使身边还有别的女子。
如果说花惊落喜好繁华,要了“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两句,萧孤鸾清冷,摘了“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两句,李群玉也足够选择。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李群玉知道过了扬州便是辞别之时,所以一入扬州城,便放慢了脚步。
扬州古称广陵,嵇康善抚琴,有《广陵止息》传世。
李群玉亦善抚琴。一琴一剑,如影随形。
初入洛,负琴剑经卷,登春闱;二入洛,负琴剑,上西楼。
自再会卢秉烛,以琴相赠,至于今日,李群玉没有再抚过琴。
月前与花惊落居于水竹居,李群玉曾修箫造琴,至于半途,便听闻杜三篇系狱事。
今日行到广陵,临风怀古,李群玉慨然有抚琴之兴。
除了嵇康,扬州还有许多人物故事。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写的是扬州,“人人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脍炙人口;
杜牧流连扬州十载,有“十年一觉扬州梦”“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名句流传。
李群玉亦善属诗。
两女一男,游二十四桥,赏湖上月。
赏玩多时,花惊落不耐秋寒,在李群玉的陪护下先回客栈。
萧孤鸾长年独居铸剑谷,修习《藏锋无双剑》,内功纯厚,纵是在数九隆冬、冰天雪地里独立一夜,亦非难事。
在与李花夫妇别后,萧孤鸾伫立桥上,望月沉思。
萧孤鸾的眼睛里总似含着一泓秋水,幽静、深邃,说话时无论对方有何喜怒哀乐,她总是一副淡淡的口吻,教人完全摸不着她的心思。
“我呼你情郎如何?”这样的话当真是俏皮,在萧孤鸾口中却是轻轻道出,直教李群玉一怔。
若是丁雨,李群玉会立刻反应过来,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花惊落在返回客栈的路上忽然念了两句。
这两句诗出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群玉自是熟悉不过,笑道:“咱们既相望,亦相闻,何用逐月华呢?”
花惊落道:“你今日抚琴,萧娘子愈加清冷了。”
李群玉没想到花惊落会如此在意萧孤鸾,点了点头,略略一笑,“是,我抚琴既毕,她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不言,害得我都不敢继续卖弄了。”
花惊落娇笑道:“那你期待她说好,还是说不好?”
李群玉有点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让我猜猜。”花惊落负手踱出几步,合掌叫道,“有了!”
李群玉笑道:“洗耳恭听。”
花惊落道:“若说好,自是佳人称许,乐事也;若说不好,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话未说尽,双眼瞅着李群玉,透着邪气,忽道:“玉郎,萧娘子是侠女,气质殊异,当真迷人罢?”
李群玉回道:“确系如此。”
花惊落自得道:“要留嘉客,良有以也。”
“嗯。”李群玉应了一声,忽觉怅惘,抬头时却又笑了起来,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客来人往,聚散流沙,大抵都是如此,不必太过介怀。”
回到客房,李群玉跟花惊落商量道:“季里,明日作别,便快些赶到岳阳,我想寒冷天气,云梦可能不会出游,或许可以小聚数日。”
花惊落道:“我听你的。”
李群玉似有察觉,笑了笑,退一步道:“你不想去,咱们便不去。我听你的。”
花惊落扑哧一笑,道:“我有那么小心眼么?”又道:“玉郎,我提醒你一句,你要不要听?”
李群玉道:“什么事?”
花惊落道:“你要不要听?”
李群玉忙道:“好。”
花惊落笑了笑,转而认真道:“萧娘子十分古怪。”
李群玉好奇道:“此话怎讲?”
花惊落皱眉道:“她只准你呼她为仙子,你不觉得古怪吗?”
李群玉心领神会,笑道:“有这事?”
花惊落羞道:“你笑什么?就有!我呼她女侠,她客客气气回我,我跟着你呼她一声仙子,她就说名道姓,叫我呼她娘子,这不是只准你呼她仙子吗?我问你,她为什么只准你呼她为仙子?”
李群玉便说当时询问萧孤鸾姓名不果,如此这般云云。
花惊落向时喧闹,动不动就发火,盖因情事烦心,本身颇有肚量,笑道:“还有古怪。单看她容貌,年纪与丁娘子相仿佛,单听她说话,又似夫人一般。”
李群玉只是颔首。
花惊落又道:“你说明日作别,似乎过分自信了。自听你抚琴之后,萧娘子便不发一言,似有心事。萧娘子素雅清冷,我不敢贸然问她,但照她即来即往的性子,我怕明日咱们只是与扬州城作别。”
萧孤鸾似有心事,李群玉早已有所揣摸,花惊落最后那句话,他却不曾留意过,望着花惊落,恍然也似,问道:“那当如何?”
花惊落理着被子,道:“我很好奇铸剑谷是个什么所在,又不好缠着萧娘子。不如这样,你回去瞧瞧罢,看她离开了没有,若没有,请她应允咱们一访铸剑谷。”
李群玉不知花惊落是不想再见方云梦,又不欲拂了他的兴致,故出此小策,沉吟片刻,道:“主意是不错,但我已不是昨日的浪子,怎好开口?”
李群玉说的是实话,邀萧孤鸾同行至扬州已是厚着脸皮,若非武学家世渊源牵连未解令他不愿罢休,此番带着爱人行旅,何以又缠着一名陌生女子不放?
花惊落笑道:“玉郎广结天下酒徒的气势呢?”
李群玉闻言微微一愣,即道:“我过去敲敲门,看她回来否。”
萧孤鸾仍在二十四桥上伫立。
李群玉走上桥时,萧孤鸾早已转身。
“你怎么回来了?”萧孤鸾淡淡问道。
李群玉笑道:“我担心你。”
萧孤鸾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好笑,问道:“你担心什么?”
李群玉道:“你。”
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说“我担心你”,两人之间若不是亲朋好友,便是有了情思。
一种男女之间的微妙的情思。
李群玉原本没有那样的情思。
萧孤鸾看着李群玉,道:“你来,只为此事?”
李群玉摇摇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萧孤鸾转过身去,望月不语。
清冷孤绝。
“是什么请求?”萧孤鸾没有沉默多久。
李群玉道:“我希望你能够带我去一趟铸剑谷。”
萧孤鸾有些惊讶,回头问道:“李夫人怎么办?”
李群玉愣了一下,回道:“自是一起。”
萧孤鸾又转过头去,道:“铸剑谷是我的居所,别无他物。”
李群玉既已开口,绝无退缩之理,道:“萧娘子,在下和皇甫剑仙有不解之缘,向时无门无路,今日既遇着,实难割舍,是以发出如此不情之请。至于季里,她不谙武学,路上多有琼阉耳目,在下不敢放她独自返回水竹居。”
萧孤鸾道:“这只是你的意思吗?”
李群玉忙道:“当然不是。”
萧孤鸾静立不语,良久,“铸剑谷是清苦之地,目下即将入冬,你最好为李夫人多备些衣物。”
李群玉大喜,踏近一步道:“好!”
萧孤鸾回头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去,仍望着缺月,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李群玉立在四五步开外,凝望伊人倩影。
李群玉看丁雨时总会莫名地哀伤,不知情之所起。
萧孤鸾孤寂清冷,独有心事,望月怅然之态,不知会教多少才子佳人心生怜惜,李群玉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类似的情绪,不知缘何。
在秋叶满天的大道上,李群玉赶着马车,不急不缓,心情舒畅。
花惊落坐在车厢里,神色和悦,不时掀开遮帘,看看秋景,偶尔跟李群玉对话数语,问行程、风霜、寒暖。
李群玉内功深厚,披霜戴雪,不过常事。
反观花惊落只是普通体质,虽有御寒衣物,仍教人不免担心她会着凉。
“我裹着这身厚衣,手心都是热乎乎的。”花惊落总是逞强。
李群玉打趣道:“相比起来,我对老五算不得好,卸了鞍辔,教他拉车,却不问他可受累,可辛苦。”
花惊落笑道:“因为他的主人带着个娇生惯养的妻子。”
李群玉喝驾一声,只管放声大笑。
花惊落独坐车厢,总觉无聊,掀开帘子,望了望地形山野房舍,猜测行程,每每有得,必定与李群玉问对,自得其乐。
经常州、无锡、苏州、嘉兴,车驾已近钱塘地界。
花惊落再次掀开帘子,入眼景物,颇觉熟稔,欣喜道:“快到钱塘了?”
李群玉点头应道:“嗯,快到了。”
入钱塘,李群玉由花惊落指点,驱车来到尘家故宅大门前,看到宅门上分明写着“沈宅”三字,不免微微一讶。
花惊落下车注目少刻,扭头跟李群玉道:“以前这里是尘家,我流落江湖,曾教人回来打听,才知道故宅被一户沈姓人家买了去。”
李群玉道:“咱们要进去一观么?”
花惊落笑了笑,摇摇头道:“不必了。若非遇到玉郎,我本不愿再来。”
李群玉不由得忆起护卫花惊落出游的时光,那时花惊落说什么不知道洛阳之外还有破落,又推掉重游故地的行程计划,改道徽州,当时不曾深思,此时才领会此间种种,原来别有深意。
两人离开沈宅,在钱塘客栈订了客房。
花惊落忽问道:“不知萧娘子到了没有?”
李群玉笑道:“她既说在灵隐寺等候,咱们休息一会,便去看看。”
休息不到一会,便有人来敲门。
花惊落看了看李群玉,李群玉微微一笑,示意不必紧张,心里却是一疼,走去开门。
立在门外的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也不是客栈的伙计,却是一个庄人打扮的十七八岁的文净少年。
少年看到李群玉,作了一揖,递上一封信道:“爷,您是朝请郎罢?我家主人托小人带信给您,望您到舍下一会。”
李群玉接了信,道:“请你稍等。”
花惊落见李群玉掩门回来,问道:“玉郎,是什么人?”
李群玉把信封递给花惊落,轻轻笑着。
花惊落稍稍迟疑,接过信封,见信封上写着“朝请郎钧启”五字,微微一笑,打趣道:“玉郎,你是剑尊了。”
拆开信封,花惊落将信中内容一字不漏地往下念,却是邀请李群玉作客的小书。
“……即日酉时,恭候大驾。沈……”花惊落读至“沈”字,突然一顿,似乎十分惊讶。
书文后的署名是:沈宅,拙刀人沈璧心。
李群玉心中早已有数。
花惊落问道:“是那个沈宅吗?”
李群玉点头说是。
花惊落即道:“玉郎既与沈家主人有旧,怎么……”
李群玉确实早已结识沈璧心,但不知沈璧心的宅子曾是花惊落的故里,在花惊落带他来到沈宅之时,心中莫名惆怅。
花惊落当时的话充满落寞,即使故作轻松。
李群玉问花惊落要不要进去看看,花惊落断然回绝,他便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花惊落答应,他会告诉花惊落他跟沈家主人是朋友。
言归正传,花惊落话未说完,便知道为什么了。
李群玉道:“沈先生的邀约容后再议,咱们先去灵隐寺。”
花惊落认为好,又好奇问道:“玉郎,你叫他先生,他怎么说钧启?”
“沈先生喜欢开玩笑。”李群玉笑得很愉快,走去开门,跟立在门外候话的少年道,“小兄弟,请你回去跟沈先生说,在下今日有约,明日巳时,登门拜会。”
少年领话,返回沈宅不提。
翌日。
李群玉依约登门拜会。
沈璧心早已命人洒扫,恭候多时,闻报出门相迎,远远地便朗笑道:“群玉,群玉!”
李群玉待沈璧心走近,一揖道:“沈先生。”
沈璧心“哎”了一声,拉着李群玉的手道:“莫要客气,我说你啊,我昨日听下人说朝请郎来了,我还不信。你怎么到了门前却不进来一会?”
李群玉笑道:“突然造访,岂是作客之礼。”
沈璧心道:“这话说的,要不是下人认出你来,我疾书信函邀请,恐怕就错过了也。”
“哎,也是,你现在是朝请郎,要有这么个样子。”沈璧心突然又感慨一句。
李群玉所言确系作客礼节,但闻沈璧心揶揄之语,却也大笑。
两人饮酒,畅谈今往。
沈璧心忽然叹道:“群玉,多年不见,你已是剑中第一,可喜可贺。想当年结交,你虽负着名剑,却只是饮酒,看不出你竟是深藏不露啊。”
“沈先生谬赞了,从头到尾皆是丁庄主配合在下。”李群玉微微摇头,岔开话道,“三年不见,沈先生的刀法大有进境了吧?”
沈璧心苦笑道:“嗨,我等痴愚的脑袋,哪有什么进境。”即又道:“群玉,你若不嫌弃,赐教几招如何?”
李群玉忙道:“岂敢。”
沈璧心不管,转头叫道:“拿我的刀来!”命令下去,又跟李群玉道:“我知道我是什么境界,你直说便是!”
李群玉曾观沈璧心练刀,看出沈璧心的刀法是好刀法,无奈练刀之人似乎领悟不到刀法的精妙所在。
沈璧心已操刀在手,舞练起来。
李群玉手捏酒杯,冷眼观视。
沈璧心苦练多年,招式确实更为流畅了,却远未摸到刀法的奥妙法门。
李群玉实不知该如何指点。
沈璧心察觉李群玉欲言又止,心知自己实在不济。
“这是好刀法!”沈璧心悟性不佳,精神头却十足,承受力和耐性非常人所及,见李群玉沉吟不语,颇为干脆道,“群玉,你在此稍等!”
说完,沈璧心匆匆离席,很快拿了一幅卷轴出来,摊开给李群玉看。
李群玉看见卷首写着“破天刀秘谱”五字,略略有些惊讶,跟沈璧心道:“沈先生,此物我看不得!”
沈璧心直性道:“群玉,我听外面人说了你的事,不管怎么说,我是由衷叹服你这性子!痴、直、深,一往无悔!”
“来,借一步说话!”沈璧心把李群玉带到密室,忽道,“群玉,相爷的囚车被劫,定是你的手笔,对么?”
李群玉谨慎道:“沈先生,我人在钱塘,怎么来得及?”
沈璧心道:“好,这事关乎相爷的性命,我不多嘴。你看这两把刀。”
李群玉看着眼前的两把刀,叹道:“好刀。”
沈璧心郑重道:“这两把刀,一把叫破天刀,一把叫鸣鸿刀。”
李群玉点点头,不插话。
沈璧心心怀敬畏,拿起其中一把刀道:“这把是破天刀。”
李群玉问道:“沈先生是从何处得到此刀的?”
沈璧心回道:“说来也是极妙,我是无意中在一座山谷里得到这两把刀和刀谱的。”
李群玉闻言,不由得想起萧孤鸾来。
沈璧心又道:“我知道破天刀刀法是极好的刀法,可惜我练不好。”
李群玉如实道:“这确实需要悟性。”
沈璧心黯然道:“群玉,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群玉忽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沈先生,你有此宝物,定要留心。”
沈璧心把破天刀放回原位,转头道:“群玉,你看完刀谱,为我指点迷津,如何?”
李群玉答应,详阅刀谱,赞叹不迭。
沈璧心按捺心中激动,候在一旁,待李群玉将刀谱从头至尾阅罢,即问道:“如何?”
李群玉道:“容我静思。”
暗室烛光微微,不知时间流淌。
沈璧心细听李群玉讲解,捉刀比划,仍不如意。
李群玉无奈,只得提刀拆讲。
沈璧心见李群玉出刀之时,一招一式,奥妙流畅远胜自己,似已尽得精髓,振奋之余,又觉黯然。
李群玉知道沈璧心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婉转劝道:“沈先生,练武忌贪进力不及,不可强也。”
沈璧心忙道:“群玉,你放心,若非抵死信任你,我便不会有今日之举。你的话我会刻在心底,不敢或忘。只是,只是……我该如何做呢?”
李群玉道:“沈先生意志坚定,此乃成功之数。常言道:功成不必在我。沈先生不能练成破天刀,并不代表沈家人都不能。”
沈璧心叹道:“我何曾没想过这层,只是……我都不行,怎么指导小儿?若待小儿长成,佳期已过,怕也练不到极致。”
李群玉沉思片刻,道:“沈先生,我有个想法,不知沈先生答不答应。”
沈璧心闻言心知有望,眼睛一亮,道:“群玉,你说,我都答应。”
李群玉道:“破天刀是沈先生之宝,我方才阅览,过目而已……”
沈璧心截道:“甭说过目,你便是拿去练,我也没什么不舍的!你剑法无敌,横绝武林,却没听说你以天下第一自居,要名剑榜添上你的名字。你拿了刀谱去,自会还我。你能想出法门指点我,什么要求都可以,直说罢。”
李群玉忽然大笑起来。
沈璧心奇道:“群玉,你笑什么?”忽又道:“我是迂腐……”
“不是。”李群玉止住沈璧心的话头,快活道,“我笑,是笑我李群玉何德何能,竟然教老天动容如斯,把沈先生这样的好友赐给我,有幸,有幸!”
沈璧心慷慨道:“是我沈璧心何德何能,老天竟派你来助我。”
李群玉心情畅快,又道:“不瞒沈先生,我此行仓促,不能久驻。我的主意确实是借刀谱一用,待将刀谱悟透,便编写一部初练卷轴,届时一并交给沈先生。沈先生此后可依据初练卷轴教导沈家子弟练刀,若有大悟性之人,长成后教他看破天刀原谱,便能一点就通,沈家刀法名镇武林之日,斯可待矣。”
沈璧心拍手称妙,无有他话。
李群玉是细心之人,略略沉吟,建议道:“破天刀极为难练,沈先生还请一并注意,教后代子弟阅览原谱时定须谨慎,若无沈先生之气度心性,子弟恐有入执之变。”
沈璧心愕然良久,道:“我回头便严备家规,无妨。”说完又微微一叹,说道:“倘若真有不肖子弟破戒,走火入魔,那也是命。”
李群玉道:“我相信沈先生治家有道,沈家一定洪福齐天。”
沈璧心奉上刀谱,再三称谢。
李群玉携刀谱离开沈宅,即取道灵隐寺,赶到时虽然天色已暗,但因心情疏朗,并没有注意到时间的问题。
萧孤鸾神情清冷,一如既往。
李群玉上前招呼,道:“季里,萧娘子。”
花惊落故作生气道:“玉郎,你怎么去那么久?”一面跟李群玉打了一个眼色。
李群玉向萧孤鸾一揖道:“抱歉。”
“我习惯了。”萧孤鸾轻轻吐出一句,微皱眉头。
李群玉见过萧孤鸾笑,还见过数次。
皱眉却是首次。
萧孤鸾平素清冷如仙,神情静谧,不悲不喜。
此时天色已暗,皱眉也只是一瞬,若非直视,李群玉绝不可能捕捉到这样的变化。
在扬州时,花惊落点出萧孤鸾似有心事,李群玉深有同感,只是不知究竟缘何。
像萧孤鸾那样情绪起伏不大的人,很难皱眉。
李群玉道:“我不该迟到。”
萧孤鸾看向李群玉,凝视良久,忽然移开目光,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来峰。
“无妨。有缘交会,无缘便散。”萧孤鸾如是道。
李群玉闻言,不觉惘然若失。
扬州约定后翌日,萧孤鸾骑马先行,早到了钱塘,入灵隐寺山居,静候李花二人。
是夜,三人同返山居。
山居只有一张床。
萧孤鸾将床让出,跟花惊落道:“我在谷里休息时不过竹条数根,李夫人耐不得寒凉,切莫推辞了。”
花惊落依言睡下,深眠不谈。
萧孤鸾走出山居,望了一会山月,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时,竟是李群玉。
“你怎么不睡?”萧孤鸾清冷问道。
李群玉不搭这话,问道:“季里睡得好么?”
萧孤鸾道:“李夫人走了半天山径,着实累了。”
李群玉道:“咱们走走如何?”
萧孤鸾看着李群玉,点了点头。
两人戴着月色,漫步于林木小径之中。
灵隐寺建寺迄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山苔旧径,古木葱茏,在深秋的月色下更显安详静谧。
萧孤鸾出自铸剑谷,自是爱极此番模样。
李群玉交游广阔,性爱名山,对此情此景,情不自禁,口占一诗,云:“抱琴出南楼,气爽浮云灭。松风吹天箫,竹路踏碎月。后山鹤唳定,前浦荷香发。境寂良夜深,了与人间别。”
萧孤鸾笑了笑,默默不语,继续行路。
俩人漫无方向,走着走着,过了一座小石桥,拾级而上,忽见一方石壁,不知底事,心中鼓动,竟都停下脚步。
萧孤鸾摸了摸石壁,回头道:“你去见沈璧心,怎会去那么久?”
李群玉抬眼与萧孤鸾目光对上,情愫微微有些泛动。
萧孤鸾又道:“他缠着你教他刀法?”
李群玉点头说是。
萧孤鸾道:“他修炼的刀法是极好的,可惜悟性有限。”
李群玉笑而不语。
萧孤鸾用掌心贴着石壁,似有所思。
李群玉上前,也将掌心贴到石壁上,学着萧孤鸾的姿态,扭头问道:“这面石壁有何奥秘么?”
萧孤鸾抽回手掌,看着李群玉道:“你很会作诗。”
李群玉道:“略知一二。”
萧孤鸾道:“你题首诗在上头。”说着摘下发簪,递给李群玉。
李群玉看伊人长发散落,痴痴道:“这……”
萧孤鸾道:“你题。”
李群玉忽然一笑,接过发簪,在石壁上刻诗留题。
诗云:明月窥山寺,松萝绕梦心。三生寒壁上,幽人不可寻。
题云:南乡人李群玉。
李群玉题诗既毕,还回发簪,轻轻笑道:“你也题数句罢。”
萧孤鸾收回发簪,道:“我不会作诗。”又道:“我在后面留个名字。”言罢即在“南乡人李群玉”左首刻上四个字。
“皇甫明圣?”李群玉看着石壁上的字,心中疑虑,又不敢追根究底。
萧孤鸾淡然笑道:“留个纪念罢了,我知道是我便可。你既说我所使的剑法是承自皇甫剑仙前辈的,我留下皇甫明圣四字致意,有何不可?”
“帮我簪回去。”萧孤鸾再度把发簪递给李群玉。
李群玉愣了愣,接过发簪。
簪发之前,自要挽发。
翌日三人同回客栈,收拾妥当,取道会稽。
李群玉发现萧孤鸾并未牵着五花马,笑问道:“萧娘子,你的马呢?”
萧孤鸾道:“托给寺里的和尚喂养。”
李群玉闻言一奇,道:“那你如何赶路?”
萧孤鸾反问道:“为什么要赶路?”见李群玉失措,笑了笑,又道:“路程不远,慢慢走吧。”
行至山阴,萧孤鸾让李群玉多备衣物、粮食,李群玉依言照办,另外置了笔墨纸砚。
萧孤鸾看见,道:“谷里有。”
李群玉自从见识过萧孤鸾的《藏锋无双剑》后,情不自禁,心为之癫,得知萧孤鸾住在铸剑谷,每每闭上眼睛,脑中便会出现一道青衣倩影在谷中竹林舞剑,仙踪飘渺。
除此之外,他没想过别的事。
萧孤鸾淡淡道出“谷里有”三个字,令李群玉如梦方醒。
说起来,李群玉自作主张置备笔墨纸砚,相当于作客买米,虽是无心,却有曲意,仿佛在说主人穷得揭不开锅还要请客充面子,相当得罪人,忙道:“我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吟诗作赋,鼓弄小品,好用自己置备的笔墨纸砚。”
“嗯。”萧孤鸾点点头,信以为真。
萧孤鸾之前猜到沈璧心缠着李群玉悟刀,但没想到沈璧心做得更绝,是以不知李群玉置备笔墨纸砚的用意是完成约定,说“谷里有”单纯是因为觉得没必要带太多“没用”的东西。
其实,李群玉在未遇花惊落之前亦喜独来独往,与萧孤鸾的经历颇为相同,细致分析,才见不同。
前者广交酒徒,深谙世俗礼仪,后者视世俗礼节如无物,我行我素,不知怨尤,亦不知干人与否。
换言之,李群玉其实不必那么敏感、小心谨慎。
萧孤鸾待李花二人备好用物,即走在前头领路。
三人攀山岭,穿林野,辗转多时,过绝壁,入深涧,竹林生处,岚气中间,深谷映入眼帘。
花惊落已是疲极,进入谷中,忽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玄力传入体内,让她一时恢复不少精力,整个人轻松许多。
李群玉感受到深谷里无匹的剑意,但觉浑身气脉通透异于平时,不由得一奇。
萧孤鸾习以为常,把李花二人引入竹室。
竹室位置处在谷中开阳之地,采光甚好,花惊落进入竹室,便觉有一股暖意。
谷中长年寒凉冷冻,值此秋末冬初天气,是处皆寒,竹室周围的温度本来也低,花惊落从深谷寒冷处走到开阳处,有温差错觉,故觉温暖。
竹室里有一把古琴,一支竹箫。
李群玉进来就注意到了。
不待李群玉发问,萧孤鸾已先开口,道:“我不常回来,也不知它们坏了没有。”
花惊落听见萧孤鸾说不常回来,才注意到竹室落尘颇多,确实是人迹罕至的模样。
回头看时,却见李群玉已向琴箫走去。
李群玉拭了拭琴上落尘,坐到琴前,拨弦试音。
琴声浑厚、清越,还很好用。
萧孤鸾盘腿坐下,道:“你弹一曲我听。”
花惊落闻言,微微一笑,随之亦盘腿而坐。
李群玉恭敬不如从命,调好琴音,弹了一首《凤落秋梧》。
萧孤鸾听罢,起身去拿了竹箫,道:“我还你一曲。”
萧孤鸾吹的是一曲《竹林幽》。
李群玉闻箫曲,微闭双目,陶醉之态,彷佛飞入大梦仙乡,岂曰心宁,是撄宁矣。
萧孤鸾吹奏既毕,起身为李花二人安排卧房。
花惊落累,先躺下休息。
李群玉要做很多事,首先是帮萧孤鸾生火做饭。
因为对谷中剑意十分好奇,李群玉厚着脸皮询问,得知萧孤鸾并无同样的感受,心道:“看来萧娘子身上的剑意已与谷中的剑意融为一体了。”
萧孤鸾见李群玉沉思,淡淡笑道:“李公子,你欲练功,便到竹林那边的剑台去,照你所言,那里的剑意最盛。”
李群玉点点头,做好饭,便去叫花惊落,食讫,休息片刻,由萧孤鸾引领,齐到竹林剑台。
步入剑台中心,李群玉闭目凝神,凛凛剑意,直灌天门。
一时间,李群玉只觉悟性激荡,收化运发,浑身气脉通畅,举手投足,明显更为轻捷。
李群玉有悟,跟花惊落道:“季里,此中剑意殊异,于练功极有助益,你可还记得我教你的剑法?”
花惊落颔首道:“当然记得。”
李群玉笑道:“你在剑台上练,剑术必然快速有成。”
花惊落由着李群玉牵引,进入剑台中心。
萧孤鸾看了一会,独自返回竹室。
花惊落挥舞落雪剑,先学第一招。
李群玉花了一个时辰教导,花惊落按照李群玉传授的心法和剑招演练,一丝不苟,很快上手。
李群玉伫立凝视,以为鼓励。
花惊落练习过一遍,跟李群玉道:“玉郎,有道是学而拜师,习而自领。我今日只学一招,方才演练若无差错,你便回去罢。”
李群玉不舍。
花惊落笑道:“你怕山中有豺狼虎豹来叼了我去么?”跟着又偷偷摸摸似的道:“我跟你悄悄说一句吧,方才你闭目冥悟,萧娘子在一旁看着,暗暗好笑,看来是有什么不足,你去请教请教。”
笑我?这还了得?李群玉回到竹室,见萧孤鸾坐在琴台前,作了一揖,盘腿坐到萧孤鸾身前。
萧孤鸾抚了抚琴弦,也不抬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李群玉不接这话,问道:“谷里有豺狼虎豹么?”
萧孤鸾动作一滞,抬眼看着李群玉。
李群玉笑了笑,继续问道:“有么?”
萧孤鸾摇摇头,肯定道:“你放心,李夫人不会有事。”
李群玉点点头,话锋一转,问道:“萧娘子可否为在下抚琴一曲?”
琴声铮铮。
李群玉没料到萧孤鸾会为他重抚一曲《凤落秋梧》,定定地看着萧孤鸾。
萧孤鸾一边抚弦,一边不时抬眼去看李群玉,幽幽道:“你念一首诗。”
李群玉心情舒畅,念道:“嬴女去秦宫,琼箫飞碧空。凤台闭烟雾,鸾吹飘天风。复闻周太子,亦遇浮丘公。丛簧发仙弄,轻举紫霞中。浊世不久驻,清都路何穷。一去霄汉上,世人那得逢。”
萧孤鸾微微笑道:“好。”
“此诗名为《琴操·升仙操》。”李群玉心旌荡漾,起身邀请道,“萧娘子,你跟我来。”
萧孤鸾不知李群玉要做什么,只跟着李群玉走,进入卧房,心中忐忑,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李群玉给萧孤鸾看的是刀谱。
萧孤鸾看了几眼,便知是沈璧心的破天刀刀谱,笑道:“他把刀谱给了你?”
“非也,是借我一用。”李群玉说明始末,邀请萧孤鸾帮忙。
“你另外买了笔墨纸砚,是不知我谷里有。你说偏好,原是托词。”萧孤鸾一语道破。
李群玉惭愧道:“是。”
萧孤鸾道:“你早有计划?”
李群玉道:“你的悟性远在我之上。”
“不见得。”萧孤鸾翻阅刀谱,应下李群玉之请,却道,“我帮你,你就当是你做的。”
李群玉会意,大喜道:“好!”
“你为了朋友,竟至如斯。”萧孤鸾有些情绪,很轻微,却还是被李群玉捕捉到了,“为了李夫人,你可以不顾一切。”
李群玉满脸宠溺道:“是。”
“撰写刀谱初练卷轴,并非一日之功。”萧孤鸾补充道。
李群玉很庆幸萧孤鸾能够答应下来,不在乎时日,快活道:“在下慕剑仙之风久矣,萧娘子如不弃,在下想在此隐居一段时间,一为追慕古人之风,二来在此潜心领悟更深的武学,你意下如何?”
萧孤鸾感受到李群玉眼中的灼灼之意,有些局促,道:“你要留下,我能如何。”
李群玉惊喜道:“你是答应了吗?”
萧孤鸾道:“李公子与李夫人偕行,不须征求一下李夫人的意见吗?”
李群玉兴奋过头,闻言拍了拍脑袋,笑道:“不错,季里纵然没意见,我也该先问问她的意思。在下先告退了。”说完匆匆离去。
萧孤鸾微微一叹,看着李群玉钻入竹林,不见身影。
花惊落见李群玉转头回来,十分欢喜,又见李群玉似乎更比她欢喜,心中微微一奇,收起落雪剑,迎上来道:“玉郎,有什么好事,如此欢喜?”
李群玉笑道:“瞧见你,我便欢喜。”
花惊落半信半疑,咯咯直笑。
李群玉不敢直说,仰头张开双臂,由衷赞道:“这里当真是练功的好所在。”
花惊落点头肯定,看了看剑台四周,忽然问道:“玉郎,我和天下,谁更重要?”
李群玉不知花惊落为何有此一问,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笑道:“当然是你。”
花惊落扑进李群玉怀里,良久,幽幽叹道:“杜郎心中只有天下。”
李群玉闻言颇为惘然,不同意花惊落的话,更正道:“相爷心系天下,爱你亦深,故而犹豫不前。”
花惊落放开李群玉,微微笑道:“你了解杜郎至深,杜郎却不了解你。”
李群玉笑道:“在季里眼中,我是怎样的人?”
花惊落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玉郎,你陪我练剑吧。”花惊落拉住李群玉的手。
李群玉道:“好。”
花惊落挥洒雪剑,练完一遍,忽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这是何意?李群玉不明白,问道:“怎么说?”
花惊落已收起剑势,抬眼笑道:“因为在我眼中,玉郎是一个无论怎样都好的人。”
“你这样夸我,我即使自诩高明,也会不好意思。”李群玉不觉得自己有那么优秀,他只是一个偏好山林的剑客。
“我以前想练剑,只是喜欢你。”花惊落看着李群玉,笑问道,“玉郎,你知道我现在想练好剑术,是为了什么吗?”
李群玉问道:“为了什么?”
花惊落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不用玉郎时时为我担心。”
李群玉看着眼前深情的女子,突然弹了对方的额头一下,笑道:“傻瓜,说什么傻话?”
“哎呀,你敢打我!”花惊落追着李群玉闹了一阵,停下来,正经道,“玉郎,你刚才那么高兴跑来,是有别的好消息吧?”
“嗯。”李群玉不否认。
花惊落暗暗一奇,追问道:“是什么消息啊?”
李群玉道:“咱们在谷里暂住一段时间,你说好不好?”
花惊落讶道:“萧娘子答应了吗?”
……
《烟雨十四卷》:开成十二载,非鬼非仙,洞在清溪。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