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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一晃到了下午。
我午觉醒来,睁开眼,见屋外阳光明媚,喜鹊麻雀斑鸠,在围墙灰扑扑起起落落。
父亲往水田看稻子,母亲带着弟弟不知去了哪,大哥大姐在学校读书,我大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我,房子空荡荡,四周只听得远处母鸡断续地咯咯声。
六个人住的房子总是拥挤吵闹,我最爱没人的日子。
耳根清净,天地一清。
我兴奋地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晃来晃去,很快便感到无聊,转念想了想,就一骨碌下了床,推开储物柜的玻璃,从左侧尽头的木头夹板缝中拿出一包折成豆腐块的牛皮纸,摊开。
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钞,是我的私房钱。
我拿食指沾了口水,捏着纸钞一角数了一遍,还剩一角二分。
我从中抽出一张一分的。
这钱可来之不易。
春节过年,从大年三十算到大年初七,按照我们这里的礼数,凡有小孩拱手对大人喊一声“大吉利是,恭喜发财”,对方就会笑嘻嘻地塞给小孩一笔压岁钱。
当时公社经济困难,生产队劳动按工分算,十工分大约值一块钱。
所以给的也不多。
关系熟的就给一角五角,寻常打发的就是一分两分。那时没有攀比炫耀,就是讨个吉利。
而我早已懂得瞅着这种上好机会。
趁着为数不多的特殊日子,搭配有扎实兜子的衣衫裤子,四处走家串门,逮住大人便拱手、鞠躬、念祝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靠一口伶牙俐齿赚钱。
按例压岁钱是要全部上交给母亲的。
她说是“替我保管”。
但我没那么笨,只交了一部分,另外偷偷攒了点藏起来。母亲不会给零花钱,更不会同意我看小人书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一切都得背着她。
我重新把牛皮纸藏好,拍了拍放了一分钱的裤兜,撒开双腿往圩上跑。
书摊在小学往左拐弯的那条街,对面是卖芋头助、咸卷流动摊贩的聚集地。因为是小学初中生上学必经之地,又是圩上独一家,所以人气经久不衰。
书摊老板沿着墙根用几根木柱子和帆布简单搭了个棚子,靠墙放两张大床板,拉起一道道麻绳,一册册小人书就搁在板上,占了满满一墙。
地上摆着砖头,两条长凳,是给看书用的,秉着先到先得的原则,我常常抢不到位置。反正也没关系,吃饱了精神食粮,坐在地上也乐呵。
这些大多是连环画,我最爱看古代英雄事迹,什么《李牧之死》《投降派宋江》。价格大多一册一分,要是外借,价格翻倍,第二天还书时付款再退回押金。
我走到书摊,对着书墙盘算着今天要看哪本,正挑好了一册《智赚合同文》,忽然肩膀被人狠狠拍了一记。
回头一看,是我的同班同学王朝源和猴子。
他俩冲我挤眉弄眼,又笑着问我,想不想去林见森家看他。
我纳闷林见森同学不是被带去防疫站了吗?不料猴子拍着胸脯保证,说他路过防疫站的时候,听见林见森父母在和医生吵架,紧接着林见森就被带回去了。
我没多想,念道毕竟同学一场,就答应一同去。
林见森家挨着条河,现下大门紧闭,后门紧关,屋里传来道士敲锣和念咒的声音。
我们从正门门缝往里瞧,只见林见森被放在堂屋的一块木板上,身体两侧围了好些人,老少皆有,应该是他的父母兄弟,都低头看着躺在木板上的他,阴气沉沉。
道士则围着他绕圈,手里拿着个铃铛,念一声咒,便摇一次铃。
我在外面看得出神,身后猴子突然不安分起来,我往后甩了甩胳膊,让他别乱动。
紧接着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你们不上课,怎么都跑这里来了?”
我吓得浑身一抖。
回头看,见是给我们做检查的男医生。
他背着十字箱,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我们担心林见森同学,没想到他家请了道士做法事。”
王朝源比我和猴子大了两岁,回答起来得体稳重。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林见森得的是传染病,大人这样做,不但会耽误他的病情,自己也有染上病的风险。你们先回学校,医院正在给各年级的同学打预防针。”
说完他便走到门前,使劲用手拍了拍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见森爸爸探头往外左右瞧,正要发火,又见到是医生,忙低下头轻声说:“哦,苏医生啊,真是对不起啦,等法事做完,我就送他去医院打针。很快的很快的,麻烦再等等。”
“我中午回医院查房,听说你们不听护士的意见,要把他强行接回家,这是不对的。他还没脱离危险期,你们在把他的生命当儿戏。你请道士暂停一下,我先给他打针。”
说完又回头看看站着不动的我们,劝道:“你们关心同学,我可以理解。可是林同学的病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尤其小孩免疫力低,很容易被传染,你们还是快点回学校打预防针。”
还没等我们做出反应,就听见林见森爸爸朝我们大吼。
“没听见医生的话啊?还不快走!”
吓得我们拔腿就往学校跑。
我们三个赶到学校,我们那一层的教室全是空的,又上了一层楼梯,透过别的教室窗户往里看,同学们坐在位置上撩起袖子,露出光溜溜的手臂,等着医生过来给他们打针。
王朝源带我们去教师宿舍找小刘老师。
她正躺在床上看书,见了我们,便直起身子,好奇地问:“不是通知你们回家休息一天吗?怎么过来了?”
我们仨你一言我一语,把去探望林见森同学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小刘老师听了满脸怒火,生气地说:
“叫你们不来上课就是怕你们被传染,你们倒好,还自作主张去林见森家看他,万一被感染了怎么办?”
我们低着头不敢吱声。
从小我们就懂得察言观色:无论行为正当与否,在大人发怒时出声无异于火上浇油,最后总免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丝,沉默兴许还会让火降得快一些。
静了一会,小刘老师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们说。
“这件事很严重,得赶快向校长作报告。”
她站起身,想要带我们去找陆校长。
我们三个站在原地不肯动。
因为我们都怕陆校长。
除了他严厉无情、脾气暴躁、嗓门震耳欲聋外,他掌握着一项人见人怕的绝活,那就是往犯错的学生头上狠狠敲一记爆栗,被敲的地方不出一小时就会鼓起大肿包。
小刘老师看我们抖若筛糠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真如向日葵那样好看,我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了,迈出了前进的一小步。王朝源和猴子见我动身,也跟着我向校长办公室走过去。
我们刚走到教学楼,就见陆校长从楼梯走下来,小刘老师赶紧迎上去向他反映我们的情况。陆校长双手放在身后,皱着眉头听她汇报。
我们并列站在一旁,低下头,拿眼角余光观察陆校长的脸色。
只听他对小刘老师说:“这事确实严重,万一出了什么事,向教育局不好交代。以防万一,你先带他们去六年级教室打预防针。”
小刘老师听了却没有立即动身,脸上显出犹豫的样子,又不敢坦白相告。
很快陆校长就回过神,马上改口:
“哦,这事还真得我和六年级班主任打声招呼,不然医生是不会给他们打针的。”
我们三个跟在他们两人后面上楼,心里暗自庆幸躲过了陆校长的独门惩罚。
六年级的班主任孙老师是长着四方马脸的男人。
他听了陆校长的话,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对我们说:
“真是勇气可嘉。在这个病魔肆虐的危急关头,你们还不忘同学情谊,冒着生命危险上门去探望同学,此种精神,可谓英雄也。请三位小英雄站到后面去,接在我们班同学后面打针。”
话一落地,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我听见夸我们是“英雄”,心里正自洋洋得意,忽然在笑声中涌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傻仔!”
这个词可是货真价实骂人的话。
我不明白对方何出此言,只能大惑不解地看看夏老师,又瞅瞅孙老师,最后目光落在陆校长身上。只见他双手往下一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他站上讲台,扫视了教室一圈,怒气冲冲地质问:
“刚才这句话是谁说的?”
底下没人吱声。
等了一会,他就接着说:“这三位同学去探望病人,出发点是好的,但没有考虑到这是危险性极高的传染病。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我们老师没有把这种危险性讲清楚。在此,我重申一遍,希望同学们严加防范,注意不要接触有危险的人或事!”
说完他瞪了小刘老师一眼。
我也顺着他的眼光去看,见小刘老师满面通红,低着头站在门口,就像受了批评的孩子一样。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探望林见森同学是不对的。
打完针,我心情沮丧地回到了家,四肢摊开躺在床上,只觉身心疲惫。
母亲见我懒散的模样,又问:“一下午又去哪里疯了?作业做完了没有?”
我不敢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
就撩起袖子,抬起左胳膊有针眼的地方给她看,一面解释说:
“去学校打预防针了,不信你看。”
母亲见了物证,就再没说什么。
但没过多久,我们还是收到了林见森同学得病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