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撑起了红色的帐篷，将风雪阻拦在外面，帐篷下面摆放着四张大桌子，每一张桌子旁都可以坐满十个人。
　　九个年轻人宛如木头般坐在最外面的一张桌子前，他们的面前有酒，有肉，还有着九件冯老太爷为他们准备的礼物。
　　每年他们这个时候都会收到这样一份礼物，每个人的礼物都不一样，有人会收到一本早已失传的剑谱，有人会收到一柄早已遗失在江湖中的宝剑，也有人会收到一些奇珍异宝，冯老太爷准备的礼物在其他地方的确很难见到。
　　若是他们几个人还有什么理由要吃这顿饭，恐怕就是这份礼物了。
　　但今年的礼物却有些特殊，每个人都收到了一柄钥匙，没有人知道这些钥匙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们不懂，也不敢问。
　　冯老太爷的四个老婆和六个儿媳围坐在冯老太爷右边的那张桌子旁，她们每个人的身上好像都带着一条看不见的锁链，她们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按理来说这些女人坐在一起是要说说东家的闲话，唠唠西家的长短。
　　但她们此刻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每个人的脸色都好像一块木头，一面石壁。
　　她们不能也不敢说话，因为冯老太爷喜欢安静，不喜欢吵闹。
　　冯老太爷和他的六个儿子坐在一起，他的六个儿子如今都已经成了一方豪杰，他们每个人的手下都掌有一间让无数江湖人羡慕的镖局。
　　押镖走货，历来是很危险也很赚钱的生意，但这六个人不仅聪明，手上的功夫还很厉害，关键是支撑着他们的人是冯老太爷，所以江湖中很少有人敢动他们的货，劫他们的镖。
　　和他们同坐的还有小铃铛和一个断鼻老人。
　　老人的脸色很黑，很可怕，然后他将一块最大的排骨夹到了小铃铛的碗里。
　　小铃铛忽然笑道：“二爷，别人都没有动筷子，要是我先吃，岂不是要被别人说我不懂规矩？”
　　老人的脸色依旧很黑，他又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在小铃铛的碗里面，冷冷说道：“你就是这里的规矩，谁要是说你不懂规矩，那我就要教他什么叫规矩。”
　　他的话一说完，在场的许多人脸色已经变了，眼神也变了。
　　但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出言反驳。
　　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是从另一张桌子上传来的，这张桌子上只坐着一个人，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人。
　　他的牙齿已经掉的不剩几颗，他的面前没有太多东西，只放着一碟卤花生和一小壶酒，酒壶旁边还放着一柄木剑。
　　小铃铛拿着碗走到他的跟前，道：“我知道你平时只吃花生，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你应该吃一点好的，虽然你的牙已经不剩几颗，但我保证这排骨和鸡肉已经烂的连你也能咬动。”
　　然后她就将盛着排骨和鸡肉的碗轻轻放到了这老人的面前。
　　老人眼中却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难道今天和过去的那些日子有什么不同？”
　　小铃铛笑道：“当然不同，今天是除夕，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老人“哦”了一声，又叹息道：“可是我早已没有家人，我又该和谁团聚？”
　　小铃铛突然愣住，她已发现自己不小心戳伤了这个比冯老太爷还要沧桑的老人。
　　她勉强笑了笑，接着道：“谁说你没有家人，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老人突然笑了，他问道：“你说你们是我的家人，那你问问他们，他们这些人有没有将彼此当成一家人？”
　　小铃铛紧紧闭上了嘴，然后将碗拿起来走到了自己的桌前，低着头不说话。
　　冯老太爷看了一眼老人，淡淡道：“我已发现你今天的话有些多。”
　　老人凄然一笑，道：“也许是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
　　冯老太爷转过头，伸出了筷子，夹起了一页绿油油的青菜，他将青菜送到了小铃铛的嘴边，微微笑着，道：“这青菜做的很好，你多吃一点。”
　　小铃铛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然后笑道：“这个菜有些特别。”
　　冯老太爷问：“哪里特别？”
　　小铃铛笑道：“特别的难吃。”
　　冯老太爷也在笑：“我的手艺确实不怎么好。”
　　小铃铛却将那一碟青菜放到自己面前，道：“不过也不是不能吃。”
　　冯老太爷又笑了。
　　然后他转过头，对众人说道：“菜已经快凉了，快吃吧。”
　　所有人都开始动筷子，每个人都在吃，但每个人都觉得吃进去的东西像是石头，像是苦瓜。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冯老太爷要对小铃铛这么好，对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有其他的孙子都那么严厉冷漠。
　　难道仅仅是因为冯老太爷对小铃铛的父母有所亏欠？
　　难道冯老太爷亏欠其他人的还少？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他们只想快点吃完，然后快点离开这个充满压抑痛苦的地方。
　　他们本来吃的很快，但冯老太爷的一句话立马让他们都停下了筷子。
　　“从明天开始，你们都搬回来住，这堡子很大，不管你们带多少下人来都可以住的下。”
　　冯老太爷的大儿子冯铁心放下筷子，淡淡道：“这堡子太大，我住不习惯。”
　　冯老太爷冷冷道：“我希望你明白我没有在和你商量。”
　　冯铁心紧紧闭上了嘴。
　　那个断鼻的老人突然起身，道：“我去安排门人收拾一下房间。”
　　然后他就默默走了出去。
　　他们每个人都在看这个老人，这个为冯家付出最多，还被冯老太爷打断鼻梁的老人，为何像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骆驼，毫无怨言，永远在为冯家堡默默付出。
　　冯伤心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朋友。
　　他是不是只有着同他名字一样悲哀的伤心？
　　冯伤心已经走了出去。
　　冯老太爷忽然问小铃铛：“你吃饱了没有？”
　　小铃铛点了点头。
　　冯老太爷又问：“我做的菜你还吃的惯吗？”
　　小铃铛的心里突然变得很压抑，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然后她勉强笑道：“我吃的惯，我很喜欢你给我做的菜，明天我还要吃这个菜，当然你也可以学着做一些其他的菜给我吃，不管多难吃我都不会笑你。”
　　冯老太爷苦涩的笑了笑，道：“堡里的厨子做的菜比我做的更好吃，这一生我就做过这一次，不被你嫌弃，我已经很开心了。”
　　小铃铛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然后她问：“你明天可以给我做饭吃吗？我明天会醒的很早，我帮你洗菜。”
　　冯老太爷的眼神突然变了，小铃铛从来没有见过冯老太爷这个样子。
　　那种悲伤绝望的眼神使小铃铛立马就流下泪来。
　　“你让他们住进来，是因为你要走，是吗？”
　　冯老太爷没有说话，只是宠溺的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可他越擦小铃铛的泪却越多。
　　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将冯老太爷的桌子围住。
　　冯铁心皱眉问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冯老太爷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出去走走。”
　　小铃铛哭道：“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冯老太爷摇摇头，道：“你二爷虽然沉默寡言，看起来很凶，可他对你很好，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冯伤心刚好走进来。
　　冯伤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小铃铛吃惊的看着冯伤心，问道：“二爷知道爷爷要走？”
　　冯伤心淡淡道：“比你知道的早一点。”
　　然后他就走过来，将小铃铛攥紧冯老太爷衣袖的手扳开，拖着小铃铛往屋里走去。
　　冯老太爷悲伤的看着自己的小孙女，眼中似乎也有晶莹闪动。
　　然后他就穿过人群，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能拦的了他。
　　“放开我！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和他一起走！”
　　冯伤心的手可以撕裂虎豹，更何况拉住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手。
　　小铃铛宛如被套紧缰绳的小马，拼命挣扎，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她发誓要照顾一辈子的老人落寞离开。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要碎了。
　　她的人仿佛也如摔在石头上的瓷器，仿佛已经碎裂成千片万片。
　　那个老掉牙的老人握紧酒杯，随后叹息一声，对着冯老太爷孤独倔强的背影敬了一杯。
　　他喝了这么多年酒，唯有这一杯酒让他感觉苦涩的难以下咽。
　　他最终还是没能喝的下去，抱起肚子在桌上呕吐起来。
　　他在想，为什么人总要离别？
　　为什么人总是要杀人？
　　难道那些人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姐妹？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又开始大笑起来。
　　他以前岂非也是这种人？
　　他岂非也杀过很多人？
　　有些人本不能杀，有些人本不必死。
　　可一旦走入江湖，这些事自己又怎么决定的了。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冤冤相报，永无终结。
　　冯铁心问冯伤心：“二叔，他为什么要走？”
　　冯伤心淡淡道：“他非走不可！”
　　然后他就拖着失魂落魄的小铃铛走进了屋里。
　　所有人都在看冯铁心，冯铁心的脸色黑的可怕。
　　他慢慢走过来，走到老人满是呕吐物的桌前。
　　他慢慢坐下来，问：“李老，他为什么要走？”
　　李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其他人，苦笑道：“因为他不想将灾祸和死亡带给你们，所以他只能带着灾祸和死亡离开了这里。”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敢带给他灾祸？”
　　“一柄刀，一柄黑色的刀。”
　　冯铁心的心已经渐渐沉了下去。
　　他突然道：“冯家堡并不惧怕黑刀，冯家堡也不惧怕任何势力。”
　　李老道：“这我当然知道，他也知道，可他不想冯家堡永无宁日，不想让他的儿子在外押镖的时候永远提心吊胆，不想他的孙子在外面闯荡江湖的时候突然暴毙，更不想他的妻子儿媳外出逛街的时候被人用麻袋套在头上沉入河底。”
　　所有的人都开始后退，每个人心里都好像扎了一根刺，每个人都想将自己撕裂，将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到冯老太爷面前。
　　他们对冯老太爷的这种感情本就不是其他人所能理解的。
　　那九个年轻人已经转头，他们绝对不允许自己的爷爷，冯家堡的主人有任何闪失。
　　可他们刚一转身，门外就已经有一百多个人将门口堵住。
　　冯铁心脸色愈发阴沉，他冷冷问道：“李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老淡淡道：“这是他的意思，也是冯伤心的意思……不要让他的苦心付之东流。”
　　突然，院墙上响起了抚掌声。
　　“好一个大义泯然！”
　　众人惊愕回头，却发现高高的院墙上已经立满了人。
　　百来个白衣人，每个人腰间都斜插着一柄黑刀。
　　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从院墙上翩翩落了下来，慢慢走到了李老和冯铁心的面前。
　　“在下西门无恨，见过二位。”
　　冯铁心脸色一变，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西门无恨这号人物应该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西门无恨淡淡笑道：“你没有记错。”
　　冯铁心问：“你不是他？”
　　西门无恨道：“是也不是。”
　　冯铁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西门无恨笑道：“意思是十年前的西门无恨确实已经死了，今日的西门无恨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西门无恨。”
　　冯铁心冷笑道：“我想不到你也会加入黑刀，我记得你以前用的是剑。”
　　西门无恨淡淡道：“不管什么武器，只要能杀人就是好武器，所以用什么并不重要，杀什么人才是最重要的。”
　　冯铁心依旧在冷笑：“难道你以为你能杀死他？”
　　西门无恨摇摇头，道：“如果他在这里，我肯定杀不了他，可他一旦走出冯家堡的门，那杀起他来无疑会容易许多。”
　　冯铁心问：“难道你以为你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西门无恨淡淡道：“我当然可以，因为冯家堡倘若不想永无宁日，最聪明的办法当然是永远不要招惹黑刀。”
　　冯铁心冷冷道：“难道你以为我不敢？”
　　西门无恨笑道：“你当然敢，你是冯老太爷的大儿子，还是辽东的大侠，据说还从来没有你不敢做的事，你和你兄弟的镖局如今已是天下最大的生意，可你一旦动手，就意味着冯家堡要和黑刀开战，你们六大镖局也要和黑刀开战，这个后果，恐怕是你父亲最不想看到的，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你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呐……”
　　冯铁心的拳头已握紧，眼神中已快喷出火来。
　　难道他真的要放这些人走，放这些人去追杀他的父亲？
　　可他一旦动手，那就意味着将冯老太爷的期盼毁于一旦。
　　不管他们身在哪里，不管冯老太爷的脾气有多怪，这里都是他们永远的家。
　　他绝不能允许因为自己的愤怒而让这几代人的心血白费。
　　他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只能无奈叹息。
　　西门无恨微微笑着，看向李老道：“我听说你的剑法早已无敌于天下，连冯老太爷都走了，你守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李老淡淡道：“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像你们这种杂碎就不敢从正门走进来。”
　　西门无恨的脸色变了变，随后又道：“你虽然这样说，可冯家堡上下如今却没有一个人敢对我动手，你说这闻名天下的冯家堡如今怎么变得跟纸老虎一样？”
　　“虽然我并不想被你激怒而做一些不能做的事，可你还是激怒了我，所以今天你恐怕要伤心了。”
　　这个声音从西门无恨身后响起，他霍然回头，发现背后已经立着一个高大威猛，断鼻黑脸的老人。
　　他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这个老人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冯……冯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