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太阳已西斜，日光变得愈发苍白。
　　冯家堡的院子里早已落满了雪，四重院落，层层叠叠，墙高府深，颇具规模。
　　青瓦雪墙，石街朱柱，此时都已在这皑皑白雪下黯然失色。
　　最里面的一层院子，却比其他院落要小的多，也安静的多。
　　一个红脸白发、颧骨凸出，长须断眉鹰钩鼻的老人披着件紫色的披风静静站在院中的假山旁，一树红梅在假山旁孤傲的盛开着，来过这里的人都曾说过，这树红梅像极了冯老太爷。
　　冯老太爷静静看着眼前的红梅，他的眼神淡漠如同夏日的青山，平静辽阔却又触不可及。
　　他的手中死死握着一张纸，一张画着一柄刀的纸。
　　纸像是在信笺上随意撕下来的，边角参差不齐。
　　纸上的刀画的也很扭曲拙劣，线条粗浅不一，只是简单勾勒出了一柄刀的大致轮廓，中间又用笔墨涂黑，像极了孩童随意作的画。
　　这样的纸虽然不是随处可见，但并不奢侈，只要不是贫苦到掀不起锅盖，只要不是连锅盖都没有的人家，撕下这样一张纸来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
　　这样的画则更是常见，家里稍微有点钱财的人家，家中通常都会有笔墨纸砚，好奇的孩童在上面画山画水，当然也会画刀画剑，这放在哪里都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就是这样一张纸，这样的一张画，此刻却仿佛带着无比可怕的力量，仿佛已要击倒这个永远不会倒下的刚毅老人。
　　这张纸是他早上发现的，被揉成一个纸团，放进了一个装有八两银子的锦囊里。
　　这个锦囊挂在了冯老太爷每天都要观赏的那棵红梅树上。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孙女的恶作剧，直到他看到了那八两银子。
　　八两文银拿在手里并不沉重，冯老太爷一生拿过的银子并不少，但此时他却已感觉抬不起手来。
　　他将银子又装进去，将手中的纸揉皱也装进去，然后他就将锦囊揣在了怀里。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
　　他看起来很愤怒，在愤怒中又夹杂着一种彻骨的哀伤。
　　他当然知道这张纸上的刀和锦囊里的银子代表着什么。
　　黑刀催魂，文银买命。
　　黑刀不是一柄刀，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
　　没有人知道这个组织的头目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但很多人都知道，他们要买的命，迄今为止还没有买不到的。
　　究竟是谁雇佣了黑刀来杀冯老太爷，这一点冯老太爷并不关心。
　　他这一生过的无比辉煌，也无比精彩，他得罪过的人恐怕比这棵红梅树上的花瓣还要多。
　　所以他丝毫不在意是谁要杀他，他在意的是冯家堡能否从那柄神秘的刀下活下去。
　　近些年来他已听过不少关于这个组织的传闻，而如今他们终于将刀口对准了他。
　　他当然无所畏惧，到了他这个年纪，死亡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却不想冯家堡和他一起葬送在黑刀下。
　　冯家堡如今已经是天下第一堡，冯家的后人不管走到哪里，江湖上的朋友都要给个面子，这是他奋斗一生才换来的荣誉，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冯家堡在黑刀下有所闪失。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在心中叹息着，因为今天是大年三十，是除夕，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就在他惆怅哀伤的时候，一个红衣少女从院子里笑呵呵的跑了进来，她的身上挂着至少十几只铃铛，每一只铃铛这会儿都在响，宛如蝉鸣般聒噪。
　　冯老太爷喜欢安静，所以他近些年已很少出门，那些长途跋涉、慕名而来拜访他的人，他也一律不见。
　　他的脾气很坏，近些年已越来越坏。
　　他不喜欢在沉默思考的时候被别人打扰，上一个打扰他的人已被他一拳打断了鼻梁。
　　这个被他打断鼻梁的人竟然还是他的袍弟，江湖上都管这个人叫冯伤心。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一个人的鼻梁若是断了，肯定是要伤心的，何况打断他鼻梁的还是他的大哥。
　　少女已经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手上还握着一根爆竹。
　　那些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但冯老太爷却罕见的没有握拳，而是张开双臂将少女抱在怀中。
　　他甚至在笑，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堆积在一起，那淡漠的眼神此刻也变成了消融的冰山，心中的哀伤也减轻了许多。
　　冯老太爷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他甚至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笑，谁要是无缘无故在他面前笑，他就会变得像一头暴躁的老狮子，他的拳头如果落到别人的鼻梁上，挨打的人不仅会失去鼻梁，也会失去笑容。
　　但他却喜欢看小铃铛笑，也喜欢陪着小铃铛笑。
　　小铃铛是他唯一的孙女，但除了小铃铛这个孙女外，他还有九个了不起的孙子。
　　他的孙子如今都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显赫声名，除了除夕夜回冯家堡吃顿年夜饭，哪怕他们在外面被人追杀，他们也绝对不肯回来。
　　他们每个人都很怕冯老太爷，每个人连那一年一次的年夜饭都不想吃。
　　但小铃铛却不一样，她一直以来都是住在冯家堡，也许是她父母早年去世的缘故，冯老太爷将所有的温柔耐心以及疼爱都给了小铃铛。
　　小铃铛抬起头，伸出手揪了揪冯老太爷的白须，笑嘻嘻的说道：“我要骑马！”
　　冯老太爷吃痛弯腰，然后像一匹老马一样匍匐在地上，任由小铃铛骑在他的背上。
　　冯老太爷笑的很开心，然后小铃铛指向哪里，他就往哪里爬。
　　地上的雪已经很厚，冯老太爷的手已经冻的通红，比他的脸，比假山旁的红梅还要红，但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小铃铛忽然道：“我们去门外放爆竹！”
　　“好，我们去门外放爆竹。”
　　然后小铃铛就骑着冯老太爷往院外爬去。
　　四重院落，百八门人。
　　这些门人的年纪都已不小，他们都是冯老太爷得力的助手，他们每个人都会一种很厉害的功夫，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曾在江湖上留下浓重的一笔色彩。
　　但如今他们早已抛弃自己的过去，抛弃自己的声名，安心屈服在冯老太爷的手下，做他的刀，做他的剑，做他稳固冯家堡的一块基石。
　　奇怪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脱下自己的华服，换上简单朴素的麻衣，在这堡里默默生活下去。
　　他们知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他们早已立在白墙两旁，迎接冯家散落各地的人。
　　现在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却好像早已见怪不怪，每个人都深深弓着腰，低着头，给冯老太爷让道，让他从雪上爬过去。
　　冯老太爷终于爬到了最外面的一扇门前，门外走进来六对夫妇，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年纪最大的一个人已经有五十多岁，年纪最小的也已四十出头。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一股冷漠尊贵的气息，不管是冯家给予他们的依仗，还是他们自己拼搏而来的名声，他们都完全配得上这种气势。
　　他们低头让路，然后在一种奇怪的神色中让冯老太爷爬出去。
　　他们想长长叹息，却又害怕冯老太爷的拳头，没有人可以让冯老太爷吃苦，除非这苦是他自己要吃的。
　　他们明白谁要是在这个时候同情可怜冯老太爷，谁的鼻梁就要断掉。
　　然后他们的神色愈发的奇怪。
　　那种神色只有在冯老太爷看不见的地方才会涌现，那里面包含着不解和埋怨，紧紧裹着不甘和怨恨。
　　十二个人没有停留，慢步走了进去。
　　小铃铛看到这些人的时候，脸色却突然冷了起来，她的脸不仅变得很冷，她的眼神也变得很冷，比地上的雪，比瓦上的霜还要冷。
　　她忽然道：“他们对你都不好，你还喊他们回来干嘛，难道你怕他们不吃这顿饭会饿死？”
　　冯老太爷笑道：“他们毕竟是你的叔婶，你怎么这么恨他们？他们对我是不好，那是因为我对他们也不好。”
　　小铃铛忽然跳下来，像一匹小马一样匍匐在地上，她的脸上竟然已经有泪。
　　“现在我已经骑好了，现在换你来骑我。”
　　冯老太爷摇摇头，道：“我不喜欢骑马，能走路的时候我一步马也不想骑，何况你这样的小马，我坐上去你就要在地上吃雪。”
　　小铃铛不相信，生气说道：“难道你就不能因为我而骑一次马？小马迟早要变成大马的，到时候你想骑都没有了！”
　　冯老太爷大笑，然后起身骑在了小铃铛身上，小铃铛果然趴在地上吃了一口雪。
　　但她却在笑，笑的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快起来，这雪一点也不好吃，等我变成大马了再来驮你！”
　　冯老太爷将她抱起来，掸去她棉袄上的雪，道：“现在你知道我是没有骗你的。”
　　小铃铛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不骗人。”
　　冯老太爷笑的也很开心，一张红脸慈祥的和普通人家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小铃铛将爆竹插在雪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塞到冯老太爷的手里，然后就捂着耳朵跑到了门前。
　　冯老太爷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去点爆竹，等到爆竹的引线冒烟发出“嗤嗤”的声响时，他也学着小铃铛将耳朵捂住跑到了门前。
　　一老一少紧紧盯着爆竹，等爆竹炸裂，将周围的雪炸开之后，小铃铛开心的跳了起来。
　　她跳到冯老太爷的怀里，用手挽着冯老太爷的脖子，在冯老太爷脸上亲了一口。
　　“新年快乐，爷爷！”
　　冯老太爷笑的更加开心，笑着笑着眼泪都已经笑了出来，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有些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样的欢乐还能持续多久？
　　他和小铃铛的中间如今隔了一张薄薄的纸，也许今夜之后，纸上的那柄刀就要斩断他们这来之不易的亲情。
　　他已经太老，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也如同面对自己等待多年的朋友一样。
　　可他死了小铃铛该怎么办？
　　他不敢想，也不敢告诉小铃铛。
　　他只希望能陪自己的孙女再多呆一会儿，哪怕这一会儿用他一生的时间去换，用他一生的财富声名去换，他也心甘情愿。
　　小铃铛看到冯老太爷脸色有异，便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了？”
　　冯老太爷将她的眉头用枯瘦粗糙却冰冷异常的手掌抚平，然后强行挤出笑意，道：“我突然发现你已经长大了，要是我能等到你出嫁那天，再喝上一杯你的喜酒，那我也算是死而无憾。”
　　小铃铛的头却摇的像个拨浪鼓。
　　“我不会嫁人的，我要陪着你，你需要人照顾。”
　　冯老太爷笑道：“这堡里有一百多个人照顾我，我还有四个老婆，六个儿子，六个儿媳，还有九个孙子，这么多人照顾我难道你还不放心？”
　　小铃铛还是摇头，跳下来插着腰道：“他们现在是怕你，等你老的走不动了，等他们都不怕你的时候，他们肯定没有哪一个人愿意照顾你这种脾气坏的糟老头子。”
　　冯老太爷问：“难道你愿意？”
　　小铃铛点点头，道：“当然，因为我本来就不怕你。”
　　冯老太爷又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小铃铛笑道：“因为你疼我。”
　　冯老太爷又笑了，笑的时候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便忽然消失了。
　　他已经看到了远处的马。
　　九匹马，九个人。
　　九个人是一起来的，他们的目的也相同。
　　他们一起在门前下马，里面的门人走出来将马牵进去，然后这九个人一起向着冯老太爷跪下，一人磕了三个头，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从两边绕过冯老太爷和小铃铛走了进去。
　　小铃铛的脸色又变得冷了起来。
　　她不喜欢她的叔婶，也不喜欢她的堂哥们。
　　冯老太爷忽然道：“我忽然想让你陪我出去走走。”
　　小铃铛点点头，拉着冯老太爷的手走了出去。
　　河边的风很冷，岸旁的树都已凋零成光秃秃的样子，雪花在张牙舞爪的枝桠上面静静落着，宛如冯老太爷的白发，那些孤零零伫立的柳树，却也像极了无奈走向晚年的老人。
　　待到来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候，这些树又会从枯萎的身躯里长出碧绿的嫩芽，可人不会，人不是树，一个人一旦走入寒冬，等待他的只有枯萎和死亡。
　　冯老太爷已经不敢再去看这些树，天下所有的树加起来似乎都比不上他院里的那棵。
　　那棵树并没有什么特殊，它和千千万万棵红梅一样普通，但风雪越大，树上的红梅便开的越艳。
　　其实他明白，别人的恭维和奉承不过是那些人怕他，他并不是红梅，他如今也在风雪中，可他却已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开出鲜艳的花来。
　　人不是树，也不是花，人就是人。
　　人总是会死的。
　　属于他自己的死亡现在仿佛也像这不可阻拦的黑夜一般悄悄走来。
　　河面已经结冰，一老一少沿着河岸走了许久，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河边一个人也没有，风越来越大，雪又开始落下，天色也已经渐渐有些黯淡了。
　　冯老太爷感觉小铃铛的手很暖和，比炉子里的火还要暖和。
　　他忽然问：“你冷不冷？”
　　小铃铛摇摇头。
　　他又问：“你饿不饿？”
　　小铃铛还是摇了摇头。
　　她问：“你冷吗？”
　　冯老太爷点点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还有点饿？”
　　冯老太爷又点了点头。
　　小铃铛道：“那我们回家烤火，再美美的吃上一顿，等吃完饭之后你给我讲故事。”
　　冯老太爷开心的笑了起来，然后他们就开始往家里走。
　　冯老太爷脸上虽然在笑，可他的心里却在想，今夜之后，他们还会不会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