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劲气袭来，轩墨缓缓伸手，五指轻柔地张开。
　　原本狂暴的劲气不受控制地绕在他的掌间，如同温顺的绵羊。
　　绕指柔！
　　辟清眸中的惊讶一闪而逝，轩墨猝然弹起，借着这股反震力径直冲来。
　　一朵花枝悄然探出，轩墨连连轰击，蓄满势大力沉的劲道，在空中打出连绵的拳影。
　　然而花枝丝毫不受影响，平静地穿过拳影，破开所有阻碍，空幻似虚，一点点接近轩墨。
　　轩墨微微蹙眉，刹那间腾挪了千百次，气机如风中烛火般摇摆不定，让辟清难以捕捉自己确切的位置。
　　真炁贯流全身，几乎要撑破经脉，激发出超人的潜能。
　　花枝依旧不变方向，轨迹清晰可见，轩墨赫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闪避，它最终都会落到身上。
　　蓦地，他骤然一停。
　　受到气机牵引，花枝也不由得顿住。
　　轩墨轻柔地出拳，再次施展原始术，真炁也随之被抽光，内景空空荡荡。
　　这也就意味着，他若是没有挡住，便要败下阵来了。
　　拳头从花枝旁边擦过，轩墨一扑而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点向额头。
　　“够了。”
　　洛禾忽然出声，随手拂袖，也不见有什么气机流出，花枝灰飞烟灭。
　　轩墨擦去额间渗出的汗珠，站在原地，向辟清深深一礼：“多谢师兄手下留情了。”
　　辟清笑眯眯地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我在这个年纪可不比你强。”
　　“真羽，”洛禾缓缓说道，悠然走向凉亭，“你且跟我来。”
　　轩墨跟在身后，洛禾淡淡地问道：“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沉吟片刻，轩墨答道：“真炁不及对方纯质；战斗经验不及对方丰富；术法不及对方精妙。”
　　“不错，但是——”洛禾话锋忽转，“你还漏了一样。”
　　轩墨微微一愣，眸中露出深思之色，半晌后道：“弟子愚钝，烦请观主解惑。”
　　“神识，是神识。”
　　两人已至凉亭，陈愚不知何时走了，轩墨坐在勾栏上，继续聆听洛禾的教诲：
　　“其实，你的攻势未能阻挡花枝，你的闪避躲不了花枝，都是因为你没有神识。”
　　“辟清不过是以神识改变了你的五感，让你对花枝的方位产生误判。而后又施展魂魄相锁之法，牢牢把握你的动向，故此躲不过这一击。”
　　轩墨若有所思，看来要加快修行的脚步了，日后对敌才会不落下风。
　　洛禾忽然一笑，他自然看得出轩墨心中所想，道：“不必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
　　接下来的几月，轩墨在洞天福地内潜心修炼，原始术不断地有所精进，每一次感悟，都是全新奇妙的体验。
　　境界上，他已是后天期大圆满的地步，离返先天仅仅只有一线之隔了。
　　朝起观霞炼气，轩墨正对着太阳初升的方向，吐纳天地灵炁，引入体内。
　　提纯，炼化，真炁生。
　　真炁仿佛暖流，在全身的各处经脉运转，而后轩墨又引导着它锤炼五脏六腑，藏精养体。
　　他缓缓吐气，排出身体积蓄的污浊，眸子越发明亮有神，隐隐闪动光华。
　　轩墨身着白袍道衣，这是清虚观弟子的统一装束，深色的长发中掺杂几缕银丝，鬓角被风吹得稍显散乱。
　　他缓缓问道：“外面已过去多少时日了？”
　　“嗯……五天了。”一个人影闪过，懒洋洋地斜靠古树，正是陈愚。
　　轩墨微微一笑，又道：“听说师兄们最近准备入红尘历练？”
　　陈愚顿时了然他的心思，莞尔道：“你也想去。”
　　轩墨抚去肩上的落叶：“整在窝在这里可闷死我了，修行并非一味枯坐。”
　　“那就带你去个好地方。”陈愚神秘兮兮地说道，脸上的笑容颇有几分玩味。
　　取出符篆，轩墨的意识再次离开肉体，但这次五感不再封闭，他清晰地“看”到：虚空骤然裂开大洞，吞没了自己的躯壳，在进入的瞬间化成了点点萤光，穿梭于黑暗之中……
　　当抵达现实，萤光又重新聚合成躯壳，意识被拉回肉身，仿佛二者从未分离过。
　　一侧头，陈愚就站在身旁，轩墨不由得挑了挑眉，他没有符篆和法力，竟然也能从洞天福地出来。
　　原本，轩墨还以为陈愚是被洛禾软禁在洞天福地的，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推开门，几个青年早已等候多时，同样是白袍道衣的打扮，怀抱长剑，腰间挂着百宝如意袋。
　　“庄灵师兄，辟清师兄，乾元师兄……”轩墨打着招呼，陈愚则不理不睬，他并非清虚观弟子，自然犯不着行礼。
　　他们颔首致意，脸上露出和善亲切的笑容，为首的庄灵递来一个剑匣，道：“这是观主让我转交给你的。”
　　轩墨接过打开，竟是此前洛禾用过的长佩。
　　当然，轩墨并不知道，那时的他还在苦修原始术，剑身映出他的眉眼，寒气直逼而来。
　　“这是……观主的剑？”他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声音也隐隐发颤。
　　庄灵想了想，沉吟道：“应该是观主的藏剑，此前一直没见他用过。”
　　长佩……道人……洛禾……
　　他的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竭力抹掉脑海中那个异想天开的荒谬猜测。
　　过了片刻，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郁，缓缓说道：“多谢观主的好意了。”
　　玄阴忽然说道：“感觉不像是洛禾。”
　　“何以见得？”
　　玄阳用粗犷的嗓门嚷道：“系统是可以感应境界的，洛禾是化神无疑，那个道人能够以肉身纵横宇宙，足以说明他要强的多。”
　　轩墨没有说什么，只是随着各位师兄和陈愚下山而去，一路上沉默不语。
　　清虚观，洛禾的身影浮现。
　　他怪异地看了一眼他们离去的方向，嘴角轻轻勾起：“终于，找到了……”
　　山下有一座城，门口的匾额上写着——“锦玉城”三个大字。
　　“风花雪月舞纷飞，锦玉琳琅岁月催——”陈愚曼声长吟，眸中浮现一丝怅然，“这里是若梦最繁荣的城都之一，地价、物价昂贵至极，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你以前来过。”轩墨看了他一眼，语气笃定地说道。
　　“嗯，”他低垂着头，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从世间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几人漫步在街上，此时正值盛夏之际，耀阳灿灿生辉，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树上蝉鸣起伏，枝桠状如华盖，垂下绿荫。
　　洛水河畔，轻舟游过，甲板上渔夫持桨转动，船尾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波光粼粼，恍若细碎的金子。
　　两边的坊市繁荣向上，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像是油锅炸开一般。楼房亭台等各种建筑物映入眼帘，鳞次栉比的朱门绮户连绵不余，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街道，贩夫走卒往来穿梭。
　　只见彩旗锦绘在风中招展，九衢三市接袂成帷，软红香土花锦世界。
　　正是一派“阿房万户列，阊阖九重开”的景致，恰如地上天宫。
　　轩墨闭眼深深一吸，红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然，像清虚观诸弟子一样的道人打扮并不少见，不过多是散修之流，没有正经传承与道统，实力远远逊色于他们。
　　也有很多门派融入红尘，不像清虚观一样避世，故此他们也需要开销的花费，这也是锦玉城物价高的原因之一。
　　“师兄们想去何处休息？”轩墨笑嘻嘻地问道，“可备足钱财了么？”
　　辟清淡然一笑，指向一座张灯结彩的酒楼：“不急，师兄先带你去开开眼界。”
　　轩墨顿时大跌眼镜，干笑了几声，说道：“想不到师兄还有如此雅兴，真是风流，哈哈……”
　　他们临近，门口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犹如孔雀开屏的女人朝轩墨抛了一个媚眼，其意不言而喻。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跨过门槛，大厅宾客满座，中央搭起一个戏台，上面正有人拨弄琴弦。
　　轩墨望去，那是一个卖艺的女人，红衣裹住玲珑有致的身段，料子看着很华贵，轻薄如纱，粉嫩的肌肤若隐若现。
　　再看长相，端得是姿容绮丽卓越，红润的唇角微翘，那一双湛蓝的眸子扫过众人，恰好和轩墨对上了。
　　稍稍一顿，随即又移开了。
　　“这人是谁？”唤来小二，轩墨颇有兴致地问道。
　　小二脸上堆着笑容，瞧了瞧那个女人，道：“哦，刚来的舞姬而已，弹得一手好曲子，不过没啥人气，单名就一个‘艺’字。”
　　轩墨微微点头，小二又熟络地问道：“请问几位道爷需要点儿什么？”
　　乾元随手掏出几锭元宝，丢给小二，略一沉吟，道：“上十三个菜，橙子酿蟹、金玉琼叶酥、鲈鱼脍、虾爆炒面、酱龙爪、蜜汁鲜凤翅、五香麒麟掌、蛟髓膏、泡椒星音笋、樱桃酥酪、青团熟藕、碧田螺、春饼。”
　　到了他们这种地步，自然是早已辟谷，无需食人间烟火，但对于他们而言，吃是一种享受，而非仅仅为了饱腹。
　　顿了顿，他又喊住小二：“再来两坛江曲酒和一个美妓。”
　　轩墨一惊：“师兄，你不守戒么？！”
　　乾元白了他一眼，略带调侃地道：“你懂什么，食色，性也。怎么样，小雏鸟今儿个要不要也开开荤？”
　　轩墨连连摇头，他想了想，又问道：“那……观主知道吗？”
　　庄灵笑道：“其实这和乾元修行的路子有关，阴阳之道，合欢双修。”
　　“所以观主自然就不会说什么了，而且他从来不拘小节。”乾元喝了一口桌上的藕粉莲子汤，咂嘴说道。
　　“要知道他的心镜可谓是神而明之，一旦我们口中或者心里提及观主，就必然会被他生出感应，从而察觉。”
　　轩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环顾一圈，忽然叫道：“陈愚怎么不见了？”
　　辟清掐算了一下，才道：“宽心，他没什么大碍，就算有事，观主也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个人一向存在感很低，也不喜欢言语，肯定又是偷偷溜到哪里去自顾自地快活了。”
　　轩墨放低声音：“陈愚和观主到底是何关系？”
　　辟清有些踌躇，其余几个弟子也有心听听八卦，几个头便凑到一起，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其实，陈愚他……”辟清缓缓道来，下一刻却被小二的声音打断。
　　他摆上菜碟，而后一个美妓款款走来，娇俏地朝众人行礼。
　　乾元哈哈一笑，起身将她揽入怀中，一只手贴紧腰肢，不老实地游动着，一只手则空出夹菜。
　　轩墨移开目光，专心品尝着佳肴，低头不语。
　　忽而，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太过灼热，一抬头，却又了无踪迹。
　　是错觉吗？
　　轩墨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看不出半点端倪。
　　“刚才，有人在看我们。”玄阴突兀地说道。
　　“你也察觉到了？”轩墨心中一动。
　　“刚才，有人在看我们。”玄阴语气古怪地又重复了一遍，刻意把“我们”重重读出。
　　“是……系统！是另一个系统啊！”玄阳大呼小叫，即使看不到他的样子，轩墨也感觉是在手舞足蹈。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微微呆住了：“你是说，太极界不止你们一个系统，你们是一家的？”
　　玄阴忽然压低声音：“快，快找到它在哪里？敌暗我明，对你不太利啊！”
　　“敌？”轩墨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玄阴默然有倾，声音幽幽地响起：“以后再告诉你，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多，就越绝望……无知者最幸福。”
　　“琮！”
　　一声清越的琴音，从戏台上传出，袅袅回荡，绕梁不绝。轩墨下意识望去，艺同样凝视着自己，湛蓝的眸子仿佛无边无际。
　　两人的目光一交汇，仿佛天雷勾地火，恍惚片刻，轩墨和艺又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是她？”
　　“是她！”
　　望着戏台上的艺，轩墨忽然找来小二，问道：“舞姬可以买下来么？”
　　小二愣了一下，道：“道爷真会说笑，这里的舞姬大多是自家培养，怎舍得卖？”
　　他们的交谈自然瞒不过其余几人，乾元挤眉弄眼地说道：“师弟莫非也春心荡漾了么？”
　　轩墨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此乃师弟的私事，不便透露，还望师兄海涵。”
　　乾元不再多问，轩墨又对小二说道：“钱不是问题。”
　　小二苦笑着说道：“道爷，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啊。”
　　轩墨不由得蹙眉，稍稍有些不耐烦了：“那就把能做主的给我叫出来！”
　　“公子，”艺忽然出声，婉转柔和，嗓音有些软糯，听得人不由自主生出怜爱之意，“奴家只卖艺不卖身。”
　　轩墨心中一凛，她的这句话竟含神识之力，就连自己都不禁心神动摇。
　　显然，艺也是修士，而且境界绝不低于他。
　　“那就来首曲子听听。”轩墨缓缓说道，向师兄们借来一颗光洁无暇的鲛珠，市场价在三千两银子到九千两银子不等。
　　艺怀抱古琴，手指晶莹如玉石般白皙抚过弦线，发髻上的紫木钗不知何时垂下，遮住了她的眉眼。
　　“叮叮咚咚……”
　　琴音轻灵，宛如明月流泻在松间，洋洋洒洒，韵律千转百折，仿佛溪水淌过，照亮心灵角落的一切阴暗。
　　恍惚间，一副寥廓壮丽的秋江景色徐徐展露在眼前，清浅明澈的沙流，云程万里，天际群雁飞鸣起落……
　　“好！”轩墨击掌敲节，迎合琴音，不快一分，也不慢一拍，他忍不住赞叹，转而又揶揄道，“真是‘艺’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公子喜欢就好。”艺缓缓说道，脸上的神色依旧不变，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深处掩藏着一丝漠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