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仿佛格外的寂静，静的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小男孩难以接受短短几个时辰内的滔天巨变，为什么师父师娘要放弃自己一身修为任人宰割，为什么那些上下翻飞的脑袋不骂刽子手却要骂自己，为什么自己要把师父师娘丢在官道上，为什么自己还鬼迷心窍的要去找西门狗贼算账，为什么突然之间师父师娘就倒在血泊里双双气绝身亡，为什么他们临死前也不告诉自己凶手是谁，替他们报仇，而只是想合葬？
　　小男孩心中不断地涌起滔天巨浪，好像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好像要哭，却也流不出眼泪。往日与师父师娘生活的点点滴滴缓缓浮现在小男孩脑海，他就那么瘫坐在师父师娘身边，瘫坐在血泊之中，只是默默的坐着。
　　也不知为什么黑甲卫不来赶尽杀绝，也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找师父来瞧病的、来卖牛肉的、找师娘去逛街的、或是酒鬼、或是平日里常来串门的，一个也没有来，黑甲卫也没有来，西门大官人也没有来，小男孩就那么静静的瘫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两天两夜，直到苍蝇落在师娘秀美的脸上，小男孩猛然惊觉！他猛地跳起来，却又因为双膝无力跪倒在地，他连磕响头，嘴中念念有词“师父师娘，徒儿该死，师父师娘徒儿该死”。
　　他缓缓的重新盘膝而坐，内劲运转一个周天，劲灌全身，然后抄起玄铁剑，展开轻功径直奔到横亘在茅草屋与皇城中间的一坐山顶上，小时候为了哄小男孩苦练轻功，师父曾说如果小男孩能登上这座山顶，师父师娘就在山顶上给他搭一个秋千。小男孩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秋千，悲伤不舍痛苦留恋悔恨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小男孩泪如泉涌，手上运剑如风，在山顶上挖了一个两人大的石坑。
　　“恩师孔长衫、师娘黄霓裳之墓不孝徒樊道痴立甲戌年癸酉月甲子日壬申时”
　　小男孩穿起师父的长衫，重新玄铁剑装回扁担里，又用扁担挑起两筐牛肉饼，默默的走向皇城。他好像理解了师父师娘为什么拥有绝顶身手却还是受人欺凌，为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为什么放弃自己的一身修为，大概就是因为他们不想做西门狗贼那种人吧，大概就是因为狗贼心中只有自己而师父师娘心中有百姓吧。但小男孩还是不懂，为什么百姓不恨狗贼，却要恨自己呢？
　　又是一个黄昏时分，又是这条人声鼎沸的街道，面馆还在，但掌柜换了主人，潘姑娘没见到，但又有另一个姑娘在卖艺葬母。
　　如此熟悉的街道，完全陌生的人。
　　小男孩又走到那个卖艺葬母的姑娘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旁边卖年糕的看见小孩跌了一跤，赶忙上来搀扶，“孩子，摔着没？你这么小就出来摆摊啊？我看你挺面生，你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一愣，回味着刚才的话，“我看你挺面生啊，你爸爸爸妈妈呢？”小男孩喃喃的回答，“对于这条街道，我原来已经是个生面孔了啊，我爸爸妈妈不就是我师父师娘咯，那我师父师娘呢？”
　　小男孩悲从心起，仿佛这条熟悉的街道找不到半点师父的影子，他又悲又怒，双手狠狠的攥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望出去一片模糊。小男孩压抑着、克制着情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认得西门忠贤么？”
　　卖年糕的眉头一挑“，洋洋得意道，“那当然认得了，鼎鼎大名的西门巡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姐姐的老师的堂弟和西门大官人可是沾亲带故！这个西门大官人可是乖乖不得了，西门大官人要是不高兴，大家都别想高兴，那人可是……”
　　“你恨他么？”小男孩不耐烦的打断他。
　　“啊？”卖年糕的吃了一惊，“不恨”，他坚定地摇摇头，眼神中充满恐惧，继续说道，“不敢恨，不能恨”。
　　“不敢恨？不能恨？”小男孩懂了，市民原来不敢恨西门忠贤，原来不能恨西门忠贤，但市民还是被脚镣钉在地上，还是看见自家女眷从城楼上飞下来表演仙女下凡，市民的脑袋还是要上下翻飞，所以市民有恨！但不能恨西门忠贤，那只能恨谁？他嘴角挂起一抹诡异的微笑，那一刻，这个小孩脸上的稚气全部褪去，换来的是冷峻与杀气，还带有三分不屑与嘲讽。“你认得孔长衫么？”樊道痴问。
　　“啊，那个人啊，虽然没见过，但是听说过，那可是大新闻啊！”卖年糕的仿佛点燃了他八卦的兴趣，拉着长音说“这孔长衫可乖乖不得了，就在两天前，他和他妻子仗着武艺高强，来皇城行凶，屠杀上百市民，终于被黑甲卫格杀，据说出动了一个团的黑甲卫，还有两个黑甲团长，才勉力击杀这两个魔头。孩子，你是从哪听说这个名字的？”
　　樊道痴满脸的果然如此、就该如此、不愧是他、鄙视不屑等等表情，所有与孔长衫有接触的人都被杀了个精光，其他市民当然不知道个中就里，他们只知道两天前的半夜皇城死了几百市民，至于怎么死的，被谁杀得，官方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听。
　　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事。
　　唯一能获得信息的官方渠道这么说了，百姓或许也就信了，或许不信也不敢怀疑。所以当然师父师娘是大魔头，几百市民当然死在他们手里，黑甲卫被暴虐当然是奋力搏杀，西门大官人当然是正义的化身。
　　“你听说孔长衫有个十二岁的徒弟么？”小男孩戏谑的问道。
　　“没听说，这俩魔头有徒弟么？”卖年糕的惊奇道，仿佛听到了什么八卦的反转，再反转，似乎眼前这个小孩也不是小孩了，不是生面孔了，老板眼中曾经的恐惧已经被期待替换，眼神仿佛在说“快说快说，还有啥八卦？还有啥番外？还有啥反转？”
　　小男孩哈哈的干笑两声，接着又嘿的冷笑道“没有没有，这么罪大恶极的魔头怎么能有徒弟呢？万一真有个十二岁的徒弟赤手空拳爆打一票黑甲卫，黑甲卫老脸往哪搁？”与此同时，小男孩心中另一个谜团也悄然而解，为什么黑甲卫不对他赶尽杀绝，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整个皇城已经没有人知道孔长衫到底是谁，更没人知道还有个徒弟。徒弟这个人在市民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何必还要费功夫杀一个不存在的人？
　　只要别人都不认得你，你就不存在；只要你被关进精神病院，你就是精神病。
　　小男孩仿佛看透了师父师娘、看透了西门大官人、看透了市民，看透了一切，他长身而起，抄起扁担直径朝对面走去，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等待被埋葬的母亲”，对着梨花带雨卖身葬母的姑娘说，“姑娘，托你给西门大官人带句话，就说孔长衫的长衫已经穿在樊道痴身上，樊道痴永远不会脱下孔长衫的长衫。”说罢，他举起扁担，朝着青石板猛的一挥，青石板在姑娘眼皮子底下变成齑粉。
　　“重复一遍！”，樊道痴一声暴喝！
　　地上的母亲吓得抱头鼠窜，卖艺葬母的姑娘裤子下面一片湿润，“孔长衫的长衫已经穿在樊道痴身上，樊道痴永远不会脱下孔长衫的长衫。奴……奴家记住了。”
　　“哈哈哈哈哈！”樊道痴大笑着消失在街道中，只留下两筐牛肉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