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塞给他个假楚王，不管能否找到李潜遗孤，你都伤他心了！更愧对马钧初衷。”
　　茅房外边，程抟也搞不清自己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跑来与沈嶷说这些，还是在这种地方。
　　弦月残，四下无人。
　　老人将烟杆磕灭，拴好裤腰带后满不在乎道：“想给，他不要，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活该去粪坑里刨食，索性全了他心意，我也落得清静。”
　　“他只要你一个态度，而你怎能让他暂代王位？”程抟扼腕叹息，其中凶险不说，就只问一句，凭什么吃苦受难的是白，享受荣华富贵的却是李？他郑重道：“若我也不管不顾将小女许给李潜遗孤，你猜他恨不恨我们？”
　　沈嶷啧了一声，打趣道：“程府落你手里可算遇人不淑，不埋汰，就冷清的要死，回头本候牵两条小黄过来，你养养就懂了。”
　　“你——”
　　程抟如鲠在喉。
　　程青口中与白宏并不亲近的马钧，却为了对方的自由甘愿舍命；而到了年轻人爱戴的沈嶷这边，原来只当他是一条狗吗？
　　“沈候、齐王殿下、大将军！”
　　一团无名火在程抟胸腔扑腾，什么以下犯上、目无尊卑统统抛之脑后。
　　“是子衡错看您了。”
　　落下这句话后，失魂落魄的程抟拂袖离去。
　　可怜白宏命运，同时替包括他在内的朝堂诸公感到惭愧——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将襁褓婴儿利用到如今地步！还不够吗？
　　沈嶷望着远去的背影，又点燃一袋烟，原本今日的份额早抽完了，但为了四十岁还有此心的大司空，可破例。
　　他喃喃念道：“大雍有这样的官儿，何愁不兴盛呢？”
　　沈老头连嘬好几口，被熏得受不了，一双深褐色眼睛微微眯起，等到那缕过堂风将烟雾吹散时，剧烈的咳嗽声已将茫茫夜色填满。
　　大雍三十五年，腊月三十，午夜的梆子声刚敲过，紫薇帝宫内一道金光遽然腾空！引信燃烧的呲呲声、烟花窜飞的啾啾声在大街小巷密集响起，一枚枚五颜六色的烟花如流星闪逝，齐聚天穹后轰然四射，流光溢彩，目不暇接。
　　花灯点亮长夜，爆竹指引归途，亡魂安息处，是琉璃人世。
　　以往除夕皆由皇帝在宫内设宴，但今年大庆却定在初一，也就是明天。寓意新帝、新的一年、新气象、新的开始。只是年三十该过还得过，李综便给大家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指名道姓将招待李常的任务交给程抟，私底下也有沈嶷。
　　那位刚登基的年轻帝王，心胸并不狭窄，但仍将打死前司隶校尉步休的事提上日程。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捏脖子，就算李综再自我感觉良好，心想人不也没拿他怎么着？但他过得去，皇帝尊严却不那么容易。
　　经过几天整合，城内明里暗里的两不相帮者，再想要藏着掖着，就没那么容易了。
　　历朝历代，皇城只有两类人，皇帝扶持的亲信，以及他日夜都想除掉的人。
　　李综即位后自主的就这两件事，借大司空的酒宴试探百官风向；拿步休的命做台阶，给城中摇摆不定者一个机会。
　　酒宴已到高潮，程父始终没见到女儿现身，沈嶷同样没找到白宏，这位大司空看对方的眼神愈发不得劲，而老人却将酒喝得贼有滋味儿。
　　与此同时，将要走马上任的假楚王白宏正坐于凉亭内，望着半空中的璀璨烟花怔怔出神。
　　爆竹声震耳欲聋，却是许多人的无声宣泄。
　　“说是诛灭王氏，凶险却没一处来自他们。”
　　白宏长舒了一口气，此事告一段落，至于将来事，将来再说吧。
　　程青翻了个白眼，从旁提醒说道：“有马老头给师兄兜着，哪来的凶险？”
　　白宏一愣，随即挠了挠头道：“倒也是。”
　　两人陷入沉默，都在脑海中回忆起客栈老厨子，怎么想，也和那风华绝代的凉薄剑客扯不上关系。
　　如果可能，师兄妹两人更愿意，厨子永远只是个厨子。
　　白宏忽然作出决定道：“先回小镇给马厨子的人生收尾；之后送他回原阳，找到白婶婶的墓合葬。如果没记错，安平是楚地首府，时间来得及的话，我依旧会去。”
　　“别！”程青身子一颤，原本红扑扑的小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峨眉紧皱，急切道：“前兴接壤列国，若政通人和、天下清平，足可举天下之物共襄盛世；但齐、隋皆有意让大雍在那片沃土折戟，各自布局。如今豪强当道、门阀林立，数不清的亡命之徒汇聚，名副其实的不法之地、四战之地！”
　　白宏听得心肝儿颤抖，有些怕了，他从没听说过这些内幕，蓦然好奇道：“属实？”
　　程青郑重点头，又摇头。
　　白宏更疑惑。
　　程青接着解释道：“因王氏的缘故，最近的一次情报停留在三年前，列国在那边僵持三十多年，暂时放一放无碍大局。”
　　白宏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思忖片刻后，搓了搓手掌笑道：“那就行了，三年足可改变很多。”
　　程青心知劝不动了，这臭脾气和马老头简直一模一样！
　　她无奈道：“难。”
　　白宏解释道：“我是说，回小镇再去原阳，三年的路程，争取练个小丹神出来，或许没那么危险。”
　　只要不是天镐这种鬼地方，丹神足可来去自如。
　　“这倒不难！”程青笑靥如花，她对师兄无比自信。
　　白宏竖起大拇指：“说得好，当受上赏！”
　　程青拉了拉眼皮，吐出香软小舌，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其实白宏心中仍惴惴不安。
　　怕吗？肯定怕的，但怕也要去做。
　　马叔十岁敢包庇程昦，他当时怕不怕？八成害怕的要死！再说对方给他的银子，一穷二白的孤儿就不喜欢？没准儿心里一直痒痒。说不怕的、讲不喜欢的，非但不是对阿钧的恭维，反倒最混账！试问谁家少年，如此年纪就有圣人气象？
　　不过人之所以为人，唯‘克己’二字而已，去做一些本能不愿意的事。
　　阿钧不是圣人，甚至都没被称呼为仙人，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凉薄剑客罢了。
　　所以白宏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剑客阿钧能做的事，他白行舟亦能！
　　白宏淡淡道：“趋利避害的确是性命双修出来的本能，但绝非随波逐流啊，若不能恪守心中‘大道’，哪怕活得再久也修不出仙人，最多是个王八。”
　　程青愤愤不平道：“王氏仙人，刚好都姓王，可不就是王八么？”
　　白宏沾沾自喜，难怪青丫头讨人喜欢，单漂亮还不够，说话也是很会的。他想像小时候那般揉程青脑袋，但手臂刚抬起几寸，才反应过来是大姑娘了，便不动声色拢到衣袖内，又说道：“才几个月不见，成长不少。”
　　程青笑嘻嘻道：“师兄不也是么？”
　　“师傅或许有他的打算，事情还没到最后，师兄千万别先下定论。”
　　她意有所指，硬着头皮将这番话抛了出来，之前听父亲说起他们的打算，着实将她惊得哑口无言，但她不信师傅是那种人。
　　师兄想要闲云野鹤的人生，马老头便护着他，亲自将李潜的救养之恩还上，求一个问心无愧，与这座庙堂彻底撇清关系；可师傅却安个假楚王给他，在李潜遗孤接过麻烦之前，师兄都得以楚王的名义，费尽心机与新帝、与陈陵等人死命纠缠。
　　和她不一样。
　　并无任何助力的白宏被卷进权利漩涡，很容易就粉身碎骨。
　　白宏淡淡一笑，这次却毫无顾忌轻拍程青头顶，“仍需努力。”
　　努力？程青两颊酡红，不躲，而是心想自己该努哪门子力？师兄大人是要她承袭爵位还不算，争取做到三公位置甚至女子宰相么？若真如此，是得努力努力了！
　　两人闲聊得忘记时辰，唯半空中逐渐微弱的烟花在催促二人。
　　白宏扔出一本册子，陆籍传他的轻功，“师兄没学问，高人口述与我的一篇小玩意儿，若有词不达意的地方，试着音译？”
　　程青被白宏的自嘲逗笑，赶紧小心翼翼收好，认认真真给白宏作揖，“谢师兄大人赏赐！”
　　白宏也站起身。
　　不远处，沈嶷等人正浩浩荡荡朝此处走来。
　　经此一别，重逢之日，再难期。
　　“丫头……”
　　“嗯？”
　　“算了，没事，珍重。”
　　他本想说，如果自己有一天忽然不在了，对方可千万别哭；但他怕自己话刚说出来，那哭包就收不住眼泪。
　　沈老头在远处催促道：“该走了。”
　　老马骨灰在沈嶷的将军府。
　　白宏几步迈出，弯腰抱拳，向众人辞别道：“代王、程叔叔、丞相大人，晚辈就此别过。”
　　程抟点点头。
　　李常再次道：“本王之前所说，依旧作数。”
　　无论如何，他都要尽力保年轻人一条命在。
　　白宏道：“晚辈受宠若惊。”
　　此话一出，在场上了年龄的几人无不揪心。
　　辛苦二十年，他们只答应留其一条命，就值得年轻人如此吗？
　　沈嶷走出一段距离后，背着手转身，不耐烦道：“磨蹭什么！和一些老头子有什么好说的？”
　　白宏立即喊道：“来了来了！”
　　众人将他们远送出门，望着一老一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李常叹息道：“是个好孩子。”
　　程抟深以为然，点头道：“性子太温和了，是咱们害苦了他。”
　　唯有陈陵挺不是滋味儿，他们说的是那个拿剑威胁他的小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