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想开了，很多事情便好办很多。最可怕的是钻牛角尖。
　　但是钻牛角尖这件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知道不对”但“免不了俗”。毕竟，我们每个人的价值观，其实都建立在我们一生下来就耳濡目染的环境之上，所谓的牛角尖，就是执着于某种价值观，以至于强迫自己要按那种标准行事或解决问题的做法。
　　赵旻刚刚只是因为对李怀真随意猜测自己而不喜，应激之下，随口就把心里藏着的那段执念说了出来。自从两人相遇并且“掉”到这个世界以来，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承认过“试图自杀”这件事。这种选择对于一般人而言，假使真的那么做了，别人怎么看，那就都是身后事了；而一旦并未真正实施，那么便成了个笑话。
　　对于赵旻而言，无论那样选择的原因是什么，她之前都觉得自己是个笑话。至于李怀真怎么看，她也回避不去想。
　　但是阿杏这个乡野中长大的，思想和语言都很贫瘠的，瘦瘦弱弱又总被她伯娘欺侮的小女孩，却让她觉得，自己这个笑话也最多是个笑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了。阿杏却是个悲剧，而且是她无能为力的悲剧。
　　李怀真并不懂她想的这些，也揣摩不到这些想法。事实上他其实对于赵旻原先的做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只是偶遇了她，偏巧，现在又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他更关心的是，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他内心无比期待回到原来的世界，但他又仿佛清楚地意识到，这似乎很难了……大概是决然不可能了。
　　对于眼下的境遇，李怀真和赵旻的心态完全不一样。赵旻或许轻松了许多，毕竟此前她身上背负的压力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无数次，她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愚蠢。现如今，仿佛给了她一个全新的选择。在原先的时空中，可能有很多人也有这样的经历与懊悔吧，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来一次，或者说，大部分是没机会的。
　　李怀真却无比怀念自己原先所在的互卷网，那虽然也不是一个安逸的所在，但好歹自己熟悉，活了那么多年，乍然到了一个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的模糊的世界，说不怕，那是假的。但作为一个自认为爷们儿的男人，他只能姑且先做个鸵鸟。
　　但是心底有个嘲讽似的声音在不断提醒他：哪有世外桃源，全都是人吃人的世界。
　　当田老三和阿大陪着这两人走回那座与村子里绝大部分农舍都大相径庭的小院时，赵旻已经想清楚了自己眼下能做什么。
　　走到田盛文那座小院门口时，赵旻停下脚步，没有任何动作，忽然冷声道：“田翁不在家吧？去请田翁来见我，有事与他相商。”
　　田老三走在前面，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几乎是颐指气使的话，愣了一下，转过身看了赵旻一眼。
　　如果说此前田老三只是跟着他老爹，关于这位像是大小姐一般的“贵人”，有种朦胧的认识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在面对一位“贵人”。
　　而他在真正的“贵人”面前，是有一些恐惧的。
　　他想起了自己的二哥。他二哥大他四岁，他十岁那年，村子里来了县里下乡收粮的吏员，那会儿，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二十年前，县太爷对于乡里的管辖，那是稳如泰山，大家都得给官府交粮。但与往年不同的是，县太爷的公子和小姐都跟来凑热闹，听说——事后听说，那是个偶然，县太爷想让自己儿子早点学学农务，以便日后考取功名后，在这方面有一些经验，方便授官。不巧的是，他女儿见自己哥哥要跟来观摩乡务，闲着没事便也要跟来。
　　上头派人下乡来办差事，作为村长的田盛文那自然需要招待到位。那时陈大官人还在京城做官，但好像已经是有一些权柄的要员，因此乡里乡外的对其也多有仰仗。故而，一般下乡收粮的吏员们也不敢对庙湾里这一带的村子过于严苛，大家都是“公事公办”，把收粮的任务差不多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田盛文对于收粮的事儿自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县太爷的儿子跟着下了乡，他自然需要安排妥当。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田盛文一个四十多的汉子一直跟着便也显得不太合适，于是就叫二儿子跟着随侍左右。那会儿，田盛文就这么两个儿子了，大儿子三岁便夭了。
　　田家老二也是个懂事的，十四岁便跟着他爹一块儿办了不少事，马上也要到成亲的年纪了。田家老二不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乡间小子，也是有眼力价儿的，因此田盛文安排他做这个事儿也基本放心。
　　坏就坏在了那县太爷的女儿也跟着来，偏巧还是个男装打扮，虽然田盛文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女子，也跟自家老二一番交代，让他切莫有眼无珠认错了人，仔细办好陪同的差事。但最后还是出了事。
　　田老三当时年纪小，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是知道结局：田家老二被县太爷差人逮至县衙，打成残疾。田盛文使劲浑身解数才将儿子救回来。至于原因，村里人都传言说田老二对县太爷的闺女齐了歹心。他心疼自己哥哥，问他爹为什么会这样，他爹只是大发雷霆，让他闭嘴莫管闲事。
　　从那以后，田老三就知道，这帮子当官的有权有势，一个个都是“贵人”，沾染不得，最好离得远远的。
　　田老二被他爹救回来后，第二年年末便病死了。又过了三四年，县里下来收粮的人，便不再来了，那县太爷也被调任他处。此中缘由，田老三是不太清楚的，但他能感觉到，他老爹是做了点什么的。
　　最明显的就是，老爹往陈家跑得勤了。而收粮的人，渐渐从官府，变成了陈家。到得五六年前，陈家已然是庙湾里这一带附近最大的地主。陈大官人也成了陈老爷，大前年附近方圆五百里都遭灾，陈老爷也荣归故里。陈老爷的大宅子，便在庙湾里后头的那个村里，现如今那里已经几乎没有普通乡民了。
　　这过去的种种，在那一瞬间乍现在田老三脑海中，以至于他恍惚了一秒。
　　他赶紧低下头：“贵人请屋里稍候，小人这便去叫阿爹。”
　　李怀真仿佛也感受到了赵旻突如其来的气场，有些诧异。从早上他俩的境遇一直到见阿杏之前，这赵旻一点也不具备这种气场，就算别人把她当个“贵人”，她也客客气气的，像个他熟悉的现代社会的女人。
　　怎么这一瞬间，又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
　　赵旻继续端着姿态道：“我就先不进去了，你速去叫你爹吧。”
　　田老三看了一眼赵旻的表情，转身便走向宅内。
　　李怀真好奇地问道：“你跟他说啥了？”
　　“没什么，我只是让他去叫村长。”
　　“然后呢？”
　　“然后，你就先别管了，你要打算打算，万一我们真遇到什么危险要怎么办。我是说万一。”赵旻对他说话时，又放松下来，转过身道：“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最重要的还是先搞清楚现在的情况。既然他们都错把我们当‘贵人’，那我先演下去。”
　　在赵旻看来，这“贵人”也不算难演，就当是之前公司员工来走报销流程，自己稍微端着点，多“讲规矩”少办事，就行了。
　　李怀真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能有啥危险啊……最不济，就是咱俩跑路。”
　　田老三从院内出来，都不敢近前来，冲着赵旻一拱手，“阿爹不在家里，阿娘说是去陈家了，小人去寻他回来。”然后跑了。
　　田老三被赵旻这一演，这会儿有点搞不清楚这赵旻到底什么来头，反正小心无大错，别又像他二哥似的，莫名其妙地让人给栽了个由头，一顿好打。
　　田老三还是很怕疼的。
　　他爹是村里的“一把手”，他却不是，他爹也从来不惯着他让他出什么风头。
　　阿大在旁边有点懵，本来他觉得这俩“贵人”闲得很又烦得很，而他在一旁无聊得很，既不能去找小伙伴玩，又不能回家。这会儿田老三忽然唯唯诺诺的，让他有点好奇，这是怎么了？
　　赵旻继续对李怀真道：“等会儿你可以明着在一边提醒我要问些什么。用普通话也行，如果你英文好，用英文也行，更安全，我英文也基本ok。”
　　李怀真被她逗笑了：“你……抱歉啊，我英文不行，至少嘴上不行。所以，你打算问啥？”
　　“问我们想知道的呗。该怎么问出这是哪朝哪代？”
　　李怀真挠挠头，“我也不知道，那些耳熟能详的穿越众，好像都是生来就知道自己是哪朝哪代的……”
　　“哈哈……”赵旻忍不住笑起来。
　　阿大在旁边看着呆了。他打今儿见到这位“贵人”以来，头一次见她笑。
　　真好看……阿大心里想。
　　“嗯，这是个问题。我想想。”赵旻扭过头，颔首道。她望向天空，这里的天空与她原来的那个时代，一样的蓝，甚至更蓝。
　　那一瞬间，李怀真有种错觉：“难道我其实是个跟班的？”
　　自信的女人很可怕，她们会从互卷网上某东自营店买黄金，拿着一张所谓的证书信誓“淡淡”地认为那一定是真的。如果那张证书上还有个二维码，能扫出个页面来说这是“国家认证”的，那就更信誓旦旦了。
　　然而如果你去查一下那个所谓的认证页面的域名，你会发现背后那家公司注册资本21万。
　　你可以笑话她们傻，但是绝不能低估她们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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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就这么站在田盛文家门口，远远地，有一些村民忙农活回来，也注意到了这两个陌生人。
　　有经历过早上那事儿的大婶，就会热情的介绍这俩人的来历，便有一小群人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对“贵人”评头论足起来。
　　可惜距离太远，赵旻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她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在意。李怀真也回头看了一眼，这种被围观的事儿，在他们原先所处的时代，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感觉不太舒服。
　　赵旻反而大大方方地转向了人群那边，眼睛看着那群人，却对李怀真说道：“我现在有了一个想法。我们就借着信息差，让这个村长，带我们见见这里的地主陈老爷。那老头不一定能直接给我们答案，我们也不方便直接问，但那个陈老爷恐怕可以。”
　　对于“信息差”这个词，李怀真自然也明白什么意思，但他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来什么算“信息差”。
　　“你说的信息差指的是……”
　　“骗。”
　　李怀真愕然。
　　赵旻深知自己是怎么被骗到替那个人挪用公款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英俊的脸。然而，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怀念这个人，而是回忆起他曾经骗自己的种种手段。虽然这些手段并不能直接用在这个田老头身上，但她相信，类似的方法总是管用的。无非装腔拿调，故弄玄虚，当然，还需要一些真真假假的证据。
　　“为啥你觉得陈老爷可以？”
　　“一个在地方上掌握了实际权力，比事实上的官府还要有话语权的人，在我们那个时代，叫什么？”赵旻笑着问李怀真。
　　李怀真想了一会儿：“地头蛇？”
　　“哎，”赵旻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你比我敏锐得多，但有时候，在你不熟悉的方面，你也实在挺单纯的。”
　　被一个女人说单纯，李怀真不由得有点恼。“信不信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不单纯？”李怀真暗暗地想，不过话却没说出来，他向来都是个要面子的，不允许自己显得很油腻。
　　“我猜他不只是个地头蛇，地头蛇没那个本事让村长给他收粮而不上缴官府。但这种人不会没有害怕的事情，他们害怕的就是真正的权力。只不过，这些乡野村夫，并不懂罢了，所以田老头才能那么干。”赵旻道，“给我看看你的背包里有什么。”
　　李怀真反手解下背包，递给了她。
　　阿大看着李怀真手里的背包，被这个明显是行囊、但是他又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吸引了。
　　赵旻在包里掏了半天，笔记本、充电线一一跳过，掏到了一包纸巾，还是心心某印的牌子，在手里掂了掂，说道：“没想到你还带有这个……”
　　李怀真嗤笑了一声，“你出门连纸巾都不带？”
　　“我当然带了，我的包不是丢了么。”赵旻说着把纸巾揣在兜里，“可惜了，要用来当道具，这时代估计没这么好的纸了。”
　　又掏了一会儿，她拿出一块石头，看了几眼：“你这石头干嘛用的？”
　　李怀真拿过来瞧了瞧，疑惑道：“我啥时候带了这么个玩意儿？”
　　那石头表面粗糙，略带一丝绿色，表面没有任何特色，但是入手冰凉，李怀真一手正好握住。他掂了掂分量：“还挺沉，可能是我某次爬山捡的，但是这品相……按道理我不会看得上啊……”
　　赵旻又拿过去翻看了一会儿，李怀真看她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道：“没啥用要不扔了吧。放我包里还怪沉的。”
　　赵旻摇摇头，“毕竟是跟随我们从那个世界来的，留着吧……”
　　最后一盘点，赵旻觉得有用的，也就一包纸巾，一支油性笔，一包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
　　“烟你要干嘛用？”李怀真疑惑道。
　　“我不会抽烟，你现在教我，用一支烟教会我。只要我抽的时候别咳嗽就行。”赵旻没解释，直接催促道。
　　“这很简单。”李怀真随手掏出一支烟——还剩半盒多点，拿打火机点上。
　　“你吸的时候慢一些，只到嘴，不进嗓子。”说完，李怀真自己先使劲儿嘬了一口，然后递给赵旻。
　　见李怀真吐出一口烟，还略带了一点眼圈的样子，赵旻接过烟，照着轻轻抽了一口，然后把烟气呼了出来。
　　李怀真看在眼里，心道：“哇，第一次亲密接触……”
　　一旁的阿大眼瞅着这一男一女的诡异操作，看得目瞪口呆。他见过村里的老人吸烟袋子，大约知道吐出来的那叫烟，但这俩人手里拿的却从没见过。
　　赵旻又拿起烟左右看看：“也不难嘛……”
　　李怀真心道：“你这跟没抽一样，当然不难了。浪费我的烟……”
　　此时日头已经接近下午三四点，太阳落在了赵旻身后。借着阳光，赵旻能看到远处的村口，田盛文正带着他儿子，往这边走。
　　赵旻开心地笑了笑，用左手托起右胳膊，右手里拿着那支烟，冲李怀真一颔首，道：“来吧，你就先假装我的跟班，咱们好好适应一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