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茫的手机振动了下。这是在酒足饭饱之后趁着晴朗的迷人夜色驱车回杨不才的海景别墅的路上。
　　杨不才特意沿着南北半城分界的海月大道缓缓行驶，左是古镇草木，右是都市霓虹。当然，两方都给对侧让出了一步，古镇边缘有现代绿化设计之意，都市界线的霓虹也轻柔而静谧地闪烁着，不再像市中心那般耀眼浮华，在草木间摇曳，相映成趣。
　　远处，越过不算太拥挤的缓行的车流，古朴与现代终止于一片漫长的淡黄与浩瀚的深蓝——纯白月光下的沙滩与大海，那里波浪微涌，光带浅浮。不见任何航船灯火，不见海鸥与鱼跃。
　　余一茫自是举起手机尽情记录下刹那，一些细碎晶莹的灵感在脑海里悄然汇聚。恰是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振动，让正相机里正勾勒着的画卷有些晕开。
　　先是一阵怄气，不过当他随即注意到消息来源时，心头猛地一颤。
　　他的Skype有了动静。
　　“FreePixel:SorryIhaven’tseenyourmessagetill2secsbefore.”
　　“Free回我消息了！”
　　余一茫突然的大叫把正静静开着慢车赏景的杨不才吓得不轻。
　　“别那么突然啊......等等，啥？Free？！”意识到余一茫在说什么，杨不才也顿时激动起来。
　　余一茫切上英文输入法，熟练地打出一串字母:”That’sokbro.So......we’llbebacktogetherasBlocklife，right?”
　　“当然！”
　　余一茫看着屏幕上亲切而又莫名有些违和的方块字，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Free会中文了！”
　　“我介几年都在学中文，快夸我！”Free发来一句语音，富含英国口音的洋人中文终是让余一茫再也绷不住了，笑得没心没肺。
　　“再练五百年吧Free。哈哈哈......你的口音太有意思了......”
　　差点没给他笑气岔。
　　“你就别数落人家了。”杨不才也笑道，“来，我说句话。”
　　余一茫帮他按住语音。
　　“Free，是我HackerYang。我现在和Solid，还有一个将来会介绍给你的人在一起。想我没？
　　那头无声了半分钟，突然冒出来一句语音：“Noway！”
　　余一茫尽情嘲笑着杨不才的自作多情。
　　“我也带了几个哥们来想让你们见见。”Free道。
　　“好诶，热烈欢迎，可以增进国际友谊了。”余一茫打字回道，“所以我们在哪碰头？——我是说服里。”
　　“还能在哪？用的是我们家的种子，肯定得在我们大本营咯。我们几个会尽快从下界上层赶过来的。”
　　“好！”
　　一路上余一茫把吕源的事大致给Free说了一遍，后者发来一段语音，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下有Free的备注：我的几个哥们越来越崇拜咱们了。
　　驶近大海，不论是左侧的古城还是右侧的都市，房子无不正不断变得稀疏，风格上也归于质朴，不再妄图与那纯净的大海争美。到头，杨不才向右拐弯，沿海岸线驶去。
　　杨不才关闭空调，摇下车窗，让宁静而清凉的海风充盈车中。余一茫深吸一口气，已然陶醉。栾风崇盯着涨落的海水出神。瀚海的广阔对他心中那些挥之不去的伤痛似有奇效，恍惚间，他竟觉得哥哥的溘逝似有些遥远，有些淡化，有些......在某个更为宏大的食物下仿佛什么也算不上，但，这样的感觉也只是一瞬间。
　　那张面庞浮现在天边，圆框眼镜，和余一茫一派——稍微整齐些——的黑发，黑某种写满了一种永不褪色的狂热，并且，倒映着栾风崇。身影似越来越远，他想伸手挽留，刚有这个念头时，那身影却已淡的几乎不可见，只留下一整片夜幕的悲伤。月动荡不定。
　　几棵棕榈在眼前横移过，稍稍在将他的思绪带回到现实一些。宽大的棕榈叶掩映间，一栋英式民居风格的别墅隐现，垒石墙，爬山虎，斜檐。若不是屋后便是一片沙滩，还真有几分身处英国乡间之感。
　　车速渐缓，表明这便是杨不才的别墅。也没见杨不才按下什么按钮，一楼车库的铁帘便自动升起。谁也没料到车库竟是木饰风格装修，三壁皆一条条横木垒起，地板也尽是木纹——尽管只是一层涂漆。
　　余一茫虽与杨不才在现实中认识已久，却也是第一次来他家，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探。看着装饰，不禁大胆猜测道：“里边不会也都是森林小屋风格吧？”
　　杨不才嘿嘿一笑，用不知哪学来的京腔答道：“那可不。玩MC玩惯了，尽管很多时候忙着工作也没时间了，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份感情在的。”别看他现实中开着顶级豪车住城郊的海景别墅，在Minecraft里可是实打实的小木屋爱好者，经常就是依山傍水，贴近自然，完全看不见任何红石的痕迹。
　　在现实中，有钱不花的要么是守财奴，要么就是对钱财天生有股厌恶的清高之士。杨不才就是普通人，自然这些钱得拿一部分好好砸在自己身上，都是他凭自己赚来的，毫无水分，也无可厚非，只要对钱本身不那么看重就好，他明白，真正的快乐，来源永远不是财富。让他月薪只有六七千，他照样能活得悠然自得。事实上，就算是现在他一个月的生活开支也几乎不会超过五千，余下的钱除了留一个底子，大多也都扔到各种公益事业里和赞助基金会去了。
　　兰博基尼缓缓倒入车库，栾风崇无意中看见车库中有辆海蓝色的专业自行车，骑行帽与手套等装备也一应俱全。上面没有积灰。
　　“老杨，你经常骑行？”余一茫也注意到了这一套骑行装备。
　　“那是，每周环一次螭城。”杨不才停住车，得意地道，“要不我帮你们也都买一辆，咱仨一块去兜兜风？”
　　“免了，我可不是健身狂魔。”余一茫耸肩。这么大的运动量他可受不住，“风崇更不用说了，现代中学生体质大多不是很好，更何况风崇平常也几乎不运动。”
　　两人跟着杨不才下了车，带着行李，从车库一边的木门走进客厅。四处环顾，整个屋子确都是亮色木风格的装修，融合一些现代的细节装饰美化，给人一种柔和的感受。三人上了二楼，推开一间比较大的空房，开灯，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三台一人高的斜躺式游戏仓，侧面印着Microsoft的徽标与Mojang的Logo。内部的床垫是和Mojang定制的横放双干草块图案，枕一只有些扁的粉嫩嫩的猪崽子。枕头旁放着一本使用说明。
　　“现在就试试吗？”杨不才转头问道，眼中流露出按耐不住。
　　“当然先把行李放了。”余一茫眼神瞄了瞄手中的大包小包行李箱，“我卧室呢？”
　　“怎么感觉你才是主人？真不客气啊。”杨不才笑道，转身走了出去，“跟我来。”
　　余一茫和栾风崇的卧室就在出游戏仓之后右转走廊的左右两侧，直走便是浴室。各自推开房间，两人的床铺都已铺好，落地窗正对大海，沙滩、白月、天际线，一览无余。窗帘有两层，一厚一薄。
　　安置好行李，三人重新回到游戏仓室，这一次余一茫把笔记本拿了出来。翻开笔记本盖，他一边开机，一边将最右边这一台游戏仓右后侧的数据线拉开，接上USB接口，同时向吕源发出消息。后者将几个文件秒传了过来。
　　打开游戏仓存储器的.minecraft目录，余一茫将一个命名为InfiniteLoaderV0.999.jar的文件双击运行，调配一阵子后，将三个模组以及若干材质光影各自归入该入的文件夹。三台都这么配置完后，他示意杨不才二人躺上去。不过，他是第一个上去的。躺在游戏仓柔软的垫子和枕上，心跳便已开始加速。
　　翻了遍说明书，他便按下侧壁上一个做成石纹的按钮，放松全身，合上眼。外面看起来，游戏仓的上盖往下移动了些许，盖住余一茫的头顶与小半身。余一茫只觉有个半圆箍轻压住额头，便感到一阵阵倦意。意识模糊又清晰，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黑色小房间里，前面是登录界面及触屏键盘。
　　一台机子可以创建三个仅限本机使用的本地用户，或是登录现有的账号。毫无疑问，栾风崇登录的SOL1D的账号。然后，屏幕转Java版的登陆界面，只不过多了左下角的账号切换选项。右下角MojangAB文字上方多了一行“InfiniteLoaderBetaV0.999”。正中心偏上的经典Minecraft徽标依旧，其右下的闪烁标语竟是“ThankyouCheeseLuan，Seeyouagain!”，缓慢转动的全景图让他一怔，旋即感到双眼有些湿润——那可不正是BlockLife服务器的主基地BlockIsland之景吗？与自然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大型建筑，麦田千里，翠竹峭立，回忆种种不断在他脑海中涌现，再难忘却。
　　“谢谢！谢谢Mojang！谢谢Jeb！”他大喊着，即便无人听到。再忍不住心绪的涌动，霎那间泪如雨下。许久，方才抬起一双方块的手，攥紧感受得到却并不存在的拳头，一抹决然，在方块的眸子中燃烧。
　　他，无论如何，不会辜负栾启之，不会辜负Mojang对栾启之的敬意，更不会辜负在他心里几乎占据全部的BlockLife。
　　大脑中一个念头闪过，他立即点开多人游戏，在“添加服务器”中行云流水地输入了BlockLife的IP。
　　服务器列表中多处一栏，只不过蒙上了一层灰色。他尝试双击进入，却显示该服务器暂不指出完全沉浸。本就显示着的官服倒是彩色，只不过玩家数量是0，且右侧有一锁的图标。
　　看到预料之中的结果，他也没说什么，点入单人游戏。
　　随机创建了一个新世界，进度条两三秒便到了百分之百。就在这个瞬间，他周围的场景骤然转蓝，一块草地在他脚下出现，旋即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的空出蔓延。突然感觉到刺眼的阳光，他下意识地拿手挡在眼睛上。待适应了光线，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草原，四周山环水绕，橡林连绵，牛羊成群。阳光普照下，皮肤泛着些许的暖意，却又被一阵清风打散。草香也自四周阵阵袭来，脚底能感受草地的柔软——以及赤脚踩在草丛中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想找双鞋穿，忽然发觉，这个世界还不至于真实到地面满是污垢尘土。不过，适应没有鞋的感觉显然需要一段时间。
　　“话说主菜单怎么换出？”
　　正有这个念头，几个Java版式的选项浮现在前方的空气中。多了几个设置，一个是真实时间提醒设置，一个是Infiniteloader带来的Mod设定，以及名叫“真实感配置”的选项。
　　打开视频设置，选入光影，他切上Java版的光线追踪。只觉视野被黑暗完全笼罩了，自脚下为中心，黑色向着四周潮水般退褪去，一个光影斑驳的崭新世界出现在眼前。
　　这时他才想到打开背包和查看HUD。前者同样是意念操控，半透明化的背包界面替代设置浮现在前方，既可触摸，似乎也能意念操控。生命和饥饿值都不见了，取代后者的是一种饱腹感，大概是因为饥饿值尚未消耗。经验条依旧横在视野下方，只不过透明度增加了。
　　想到吕源的嘱托，他打开模组设定，首先点入“Sharing”的配置界面，在“添加连接端”中输入了吕源发给他的一串代码。点确定的瞬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喂？我看见你视野了，听得到吱一声。”
　　“吱！”余一茫如实回道。
　　“你行。”吕源道，也没跟他废话，“我先教你点基本操作——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代码里读出来的。首先是打开F3——F3现在很鸡肋，只能显示坐标和视角方向了——心里默念F3就行。顺带一提，这应该是唯一能用的功能键了。”
　　“聊天栏呢？我想开创造。”
　　“没了，方向。沉浸游戏取消的发送消息的功能以及打开玩家列表。不过你可以语音控制命令，以‘command’开头，要取消说cancel，要重新输入重头念就好。”
　　“我试试。”余一茫说着，朝着天空念道，“Command:gamemodecreative.”
　　话落的一瞬间，他感到饱腹感变成了平常时候不胀也不饿的感觉。
　　“飞行呢？”
　　“意动。飞完记得配置我的模组。”
　　“得，”余一茫嘴上答应着，内心却全想着飞行了。自由飞翔，这可是现实中的人类千百代的、至今还没完全实现的梦想。
　　脑海中想着往上，他只觉得脚底有一股什么力将自己平稳上托，似坐电梯，但又有些轻微的失重感。看着地面越来越远，他感觉有些慌。
　　“试试落地水吧。”吕源突然道。
　　“呃......你的意思是让我自由落体？”余一茫脸色一僵，“别吧，这成了极限运动的天堂了？”
　　“快试试。”吕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催促道。
　　“你有本事你来试试？”余一茫没好气道，“这和你玩蹦极或者跳伞根本没差好吗？”
　　“Command:give@pwater_bucket.”吕源突然说道。没道理地，一个盛满水的铁桶出现在余一茫身前。余一茫慌忙双手接住，忽觉这桶水有些重量却又拿起来毫不费力，似乎还能一只手拿——完全违背了摩擦力。
　　正迷惑于明明在他耳中发声的吕源为什么能调用命令，却立即听后者道：“Command:gamemodesurvival.”
　　“啊——墨客我和你没完！”
　　奇怪的是，水桶中的水只是晃荡着，甚至不很剧烈，更别说洒出哪怕一滴来。
　　“Command:gamemo......”
　　“Command:deop@p!”吕源没给他重新开创造的机会，先把管理取消了。
　　“啊啊啊啊啊......”凄惨的叫声传遍山河大地。
　　脚下一阵不轻但尚在承受范围内的疼痛，紧随其后又一阵眩晕，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躺在草叶间，似什么也没发生过。起身，不远处，水桶横躺在地面上，桶里的水愣是极其MC地一滴也没流出来。
　　他仿佛看到了牛顿的棺材板被从里面狠狠掀开的场景。
　　“快把我OP弄回来！”余一茫不满地大吼道。
　　“自己开放到局域网吧。我最多只能黑进你麦克风。”屏幕彼端的吕源摊了摊手。
　　一开放游戏，一条黄色的提示便立即出现在视野左下角，看起来像是悬浮在空气中。Hacker_Yang加入了游戏。
　　“Command:......”
　　“Command:......”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余一茫一愣，旋即与吕源一起大笑几声，继续道：“giveHacker_Yangwater_bucket.”
　　吕源和他完美打配合：“tpHacker_Yanghere100here.”
　　连周围的景致都没来得及熟悉，杨不才便发现自己凭空出现在几十米的高空中。
　　“哇啊啊啊怎么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啊！”
　　不过，危难关头人总是会激发自身的潜能，再加上杨不才没少玩过极限运动......
　　在余一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杨不才落地前的一瞬，其脚下忽地凭空出现一块不足一格的淡蓝色半透明方块，旋即水花四溅，淋了他一身。
　　“凉快！刺激！”杨不才抬了抬手臂，由于方块人看不见手指，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比划些什么。
　　“落地的那一瞬间什么感觉？”余一茫的好奇心瞬间泛滥。
　　杨不才的手臂举向天空。这回他看懂了。
　　“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我才不试。”
　　“乐师，”余一茫脑海力突然炸响吕源的声音，“有没有注意到玩家的眼睛和肢体的弯曲？”
　　经此提醒，他方才意识到一些细节化的改动。玩家的肢体就在关节处新增了以前只能在模组里看到的弯曲，并且更自由了，眼瞳也通过某种智能识别的手段变成不足两个像素格了，与某些Minecraft动漫相似，更为真实化，音乐能见其光泽。皱眉似乎也能做到了，头发上同样添加了些微小的凹凸。另外，在最底下第一、第二排像素间裂开了一张嘴。
　　“良心Mojang。”他不禁感叹道。
　　“嗯？”因吕源方才并没有借余一茫的语音说话，在杨不才听起来他就像是自言自语。
　　正面露迷惑之际，便听余一茫道：“你连上墨客的语音吧。”
　　两人正捣鼓着吕源写的模组，又一行系统提示跳了出来。
　　WindChimes加入了游戏。
　　“小栾？”杨不才半擦测地问道。
　　青发白衣的玩家睁开了灰黑深邃的眸子，轻轻点头。
　　这个账号是栾启之送给他的，最初的命名与皮肤都出自栾启之之手，他没有进行过任何改动。即便如此，他的皮肤依然显得和他哥哥的截然不同，后者是棕发、纯黑卫衣。
　　“这就是......哥留下的世界吗？”
　　打量着这熟悉而陌生的世界，栾风崇不禁低喃道。
　　“是啊。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余一茫说着，俯下身去，轻抚着一片草叶，“那话没错，祈，他化作了这个世界。这一切，都是他的热爱、他的生命所化，只要站在这篇土地上，就仿佛......他一直在边上。感觉到了吗？”。
　　栾风崇有些哽咽，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泪是藏不住的。在这个世界，泪水会凝成细小透明的蓝色像素，从眼角滑落。也不知是光影的缘故还是什么，在余一茫眼中，这几滴泪格外晶莹，闪动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