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然，不知你听没听说，启之在平常生活里非常热衷于电子游戏。”
　　“啊？——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这样吧。”
　　“我的意思是，以他的性格，不搞出点名声可能吗？”
　　“我又不了解他......你想说什么？”
　　“今天凌晨微软发布了一条震惊世界的消息，说即将推出第一代完全沉浸式游戏仓。特别鸣谢名单里，排在第一位的是‘CheeseLuan’，鸣谢名目是‘代码基础、设备相关原理理论体系。’”
　　“那他最后留下了理论......”许蔚然眼睛一亮，不过旋即又黯淡下去。
　　杨木对许蔚然轻轻点头：“没错，完全沉浸技术。并且，恐怕他早就把代码完成了，那么在这更早之前，基本理论体系大概就已经建成了。”
　　
　　“唉，就是可惜了一代天才最终把才华耗在了这种地方。如果......哪怕他再多活几年......”
　　“不，蔚然，也许在他心里，他就是为此而生的吧。况且，完全沉浸技术，毫无疑问是一个跨时代的科技成果，其中涉及的理论恐怕能颠覆整个科学界！”
　　想到栾启之，许蔚然便记起先前一直不被她理解的那个失落背影，心中一阵歉疚，问道：“老杨，要告诉风崇这件事吗？”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会知道这件事的。”
　　“为什么，他不是......什么都不去关心吗？”
　　“他的新室友，临时借宿的那个音乐天才，说来也巧——我也是今天早上和他聊天才知道——他和启之早已是至交。他会告诉小栾的，比起我们，由他来告诉，或许更有可能稍微把小栾拉出来一些。”
　　“可是，告诉他一些关于他哥哥的消息不是反而会更深地刺激他吗？”
　　“交给他那个室友吧。”
　　自从杨木收留栾风崇以来，他的眼神第一次不再那么低沉，炯炯地，反射着微霁的早晨的初阳。
　　————
　　“哥，那是啥？”
　　“好东西，叫侦测器，可以检测方块状态的改变。”
　　“我们不是要去打末影龙吗？要它做什么？”
　　“可以做飞行器哦，咱先去末地城逛一圈嘛，抄了它老家，再回来解决它也不迟。”
　　......
　　“就差一箭了哥！”
　　“来比比最后一箭谁射得更准吧？”
　　“我怎么比得过哥啊？”
　　“试试嘛。如果你射中了掉落的经验都归你。”
　　“好耶，射中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极限模式杀龙诶！”
　　“恭喜，风崇，你毕业了。”
　　“哪里哪里，我离高玩......离哥还差得远嘞。话说，哥哥，这个存档就这么结束了吗？我......有点舍不得。”
　　“怎么会结束了呢？风崇，你要记住，Minecraft是一个无限的游戏，冒险充其量只是它无数的组成部分之一而已——况且，打败末影龙，冒险也远没有结束。我们还能回到主世界，回到我们的家，继续建造很多很多建筑，继续去向远方寻找很多很多没有探索过的角落，欣赏很多很多景色。故事，还在继续呢。”
　　“哥，那是龙蛋吗？”
　　“嗯，把它带上吧。我先回主世界了。”
　　“噢噢。”
　　......
　　终末的诗篇缓缓划过，虽已见过数次，可这一次，听着这段名叫《Alpha》的空灵音符，携着极限模式下的一路风尘与过往，第一次认真地在心头吟说着这一行行诗句，栾风崇心头竟有些与往常不一样的体会。仿佛，这一首Alpha正是他和他哥用一次次冒险，一垒垒方块亲手演奏的，从起初的平静，到明亮，到热血，到繁荣，到高潮迭起、史诗抒写，再归作有些怅然的终焉，恰同这一段旅途的旋律完美重叠。诗篇所写，仿佛是这个世界的某双眼睛在远处一直注视着它们，好奇地，也有些不安地，从开始，到结束。他有些明白了，生存模式真正给玩家带来的，或许正是这种历尽千辛万苦，或成，或败，最后都走向结束时的这种复杂的心情，是这种好奇一切、探索一切、珍惜一切的生活，也是更多的，难以言说的。
　　空行。余音。
　　背景淡去，红床、木屋在眼前浮现，窗外，山河斑驳，在初曦下熠熠地灿烂着。
　　只不过......
　　“哥？”
　　房间另一侧，青色床前，本该站着的，等待着他的身影，不知所踪。
　　“哥！”
　　少年的声音变得有些慌张。
　　“哥你在哪儿？”
　　“哥你别吓我啊！出来啊！”
　　“哥——”
　　猛地睁开眼，只见上铺的空床版，夹缝中的天花板白得有些惨淡。栾风崇大口喘着气，眼角有些冰凉。
　　“怎么了？”余一茫一步跨栾风崇到床前，注视着后者脸颊上缓缓滑下的水滴，声音一轻，“梦到他了吗？
　　“嗯......”
　　“唉，昨晚我就不该放什么音乐，尤其是《Alpha》......抱歉，虽然我也失眠了半个晚上。”
　　两人无声了片刻。
　　“你和哥......”
　　余一茫愣了愣，这是栾风崇第一次自发地对他说话，尽管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乐师吗？”
　　余一茫双眸微微瞪大，一抹晶莹打转：“嗯，是我啊，‘SOL1D’。”
　　栾风崇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余一茫。SOL1D，昵称“乐师”，以BlockLife两大红石玩家之一，同时也是世界顶尖的原创红石音乐人为人熟知，在BlockLife时期是团长祈风形影不离的挚友。
　　BlockLife是一个曾一度在一夜间爆红的全能Minecraft七人玩家团体，并在被全网熟知的三天后在一场世界性团体生存赛中以无一死亡歼灭两支十人团队为战绩，一举登上世界顶峰，红石、建筑、PVP、视觉特效......各领域的精彩视频使之油管官方账号瞬间突破千万订阅。只半年，BlockLife在Minecraft能数出来的所有小圈子无不成就斐然，可就在名气最盛之时，这个神一般的团队却突然杳无音迹，就如它突然出现在世人眼前一样。除了几个永远不会被忘记的游戏ID，许多至今为人惊叹的作品，圈内再找不到有关这个团队的任何线索。直到一年后，祈风在微博和推特的账号上同时发出了一条“在新世界见（SeeuguysintheNEWWORLD）”的消息，随后，在世界全体玩家的激烈讨论与猜测中，谜一样地彻底消失，直到今天。
　　“祈风——你哥哥曾说他的账号会时不时借给别人玩，在服务器上我也见到过以他的建筑水平都差一点才能建造出的景观，是你的手笔吧？”
　　栾风崇点点头，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
　　那个为人熟知的BlockLife私人服务器至今还在，只是，空了，冷却了昔日繁华，空余山河影长，牛羊成群，而谁也不在了。那时，栾启之曾对栾风崇说过，也对唯一知道他现实中的身份的余一茫说过，迫于学业原因，得暂时歇一会儿。这一“歇”，都散了，永远地散了。
　　“喂，风崇，病人别那么容易动情绪啊......”余一茫说着，却苦涩地笑了笑。就算是他，对如今的物是人非也不免唏嘘，又何况栾风崇呢？
　　“对不起......可我真的......”
　　“我也没办法接受啊，祈......祈他明明答应喜欢我们的人，答应过我们，要‘在新世界见’的，结果......”他无法再说下去。
　　栾风崇悲恸愈深，渐渐地，一只手盖着双眼，已然泣不成声。
　　“可是......”余一茫攥起拳头，“祈——你哥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吧？再怎么说，他停止了，可我们还在继续，我们的生活还很长，我们......不得不咬牙忍着悲痛，坚强下去，对吧？我们至少......至少还得为了他，为了他未尽的心愿，为了他还不曾经历过的许多，继续走下去，经历下去，好好活一回，对吧......”
　　栾风崇没有再回应他。泪水几乎占据了他的一切。
　　余一茫俯下身，蹲伏在他的身侧。
　　“别这样，搞得我也......”情绪总会在积压到一定程度后，在某个时刻轰然爆发。相比栾风崇，他的爆发还算平静，只是哽咽着。只是，咬咬牙，他又强行稳定下情绪。他知道，在栾风崇面前，他不能哭。
　　他把手搭在栾风崇平放的右手上，轻轻握住，静静地听他哭泣，很久很久，直到整个世界沉入安静中。而这段安静，又蔓延了不知多久。
　　直到下课铃惊响，将弥漫在整个校园的安静轰然击碎。
　　余一茫不得不松开栾风崇的手，起身，去把留着一条缝的窗关紧。他知道栾风崇需要很长的不被惊扰丝毫的安静。
　　“我......”栾风崇总是突然开口，“乐师......我不知道，失去了哥......我还能怎么活着......”
　　“在我原来的父母眼里......我大概已经......差不多‘没用’了吧？怎么都学不好，他们再怎么逼迫，也只是废物一个......没有任何特长，也没有朋友......哥是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会瞒着父母给我买吃的，带我玩游戏放松......有次被发现了，他们狠狠吵了一架，哥想把我带走，去他的实验室住......当然失败了......他就强行呆在我房间不走，甚至差点和他们打起来......后来他不得不回大学了，仍每天给我打电话。我知道他担心我，就每天和他说......我挺好的......怎么可能？我生活唯一的期盼就是节假日他能回来......每次都要等很久很久，哥走的时候还注定忍受一顿谩骂，不管发生了什么......后来，那几天......我好多次想要结束自己......我没那个勇气......就浑浑噩噩一直到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一无祈盼了，还能怎么活着呢？对不起......我不是你......我已经什么也做不到了，我......我想去陪哥......”
　　余一茫轻叹一声：“别那么轻易否认自己，可以吗？什么一无是处，你不是BlockLife最好的建筑师吗？一无所有？说什么呢？我不是在这儿吗？不是恰好在这个谁都即将崩溃的时间点，老天让我遇到你，让我来陪你，让我们互相陪伴、互相抱团取暖吗？而且，你哥他......你知道吗，他留给了你......一个世界！”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
　　栾风崇的身躯也随之一颤。
　　“就在今天凌晨，”余一茫继续说着，“微软推出了第一代完全沉浸游戏仓，绝大部分理论和技术支持是‘CheeseLuan’——是你哥提供的啊！而且，第一批支持完全沉浸的游戏，不，第一个，就是Minecraft！不仅如此，Mojang也已经发布公告，完全沉浸式MC的第一个服务器——也大概是近几年能运营起来的唯一沉浸式服务器，用的就是我们BlockLife的种子啊！”
　　栾风崇的泪光中开始泛动起些许的难以置信，右手捂着嘴，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栾风崇，”余一茫转过身，目光如火地看着他，“答应我好吗，继承祈风，和我一起在这个新世界重建BlockLife好吗？这是我们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事了，也是一定要完成的......我们对他最深的纪念，最真挚的告别。至少，和我......和我们一起完成这一切，好吗?”
　　“我......”栾风崇死死攥着拳，指尖抠着掌心，疼痛阵阵，逼他感到些许清醒，“我......不知道......就算做了这些......然后呢？”
　　“意义什么的，总会有的对吧？我们当初接触Minecraft的时候，也是走着走着，逐渐找到了寄托，找到了一直坚持下去的意义，对吧？我们都会找到的——只要在这个世界。”
　　栾风崇强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子从床上坐起。
　　这些......都是真的吗？还是仅仅在安慰我......只是安慰吧，毕竟那只是......
　　可是，从前，我不是在哪里和哥创造了一切，不是在那里第一次有过几分家的感觉吗？
　　哥......还活在那个世界吗？
　　去看看吗？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窗外的云层。一片云镀了一圈金，随后，刹那间，万丈光华从浅金色的光环中洒下，透过窗，照得他眼睛有些刺痛，本能地用手挡着。
　　不，哥他......是化作了那个世界吧？
　　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