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全校最顶尖的尖子班中，别人眼里，他是个毫无疑问的堕落者。上课发呆，哪怕是当着被称为“史上最严厉女老师”的数学教师的面，坐第二排，也敢旁若无人地看着窗外，被狠狠地骂了数十次后，照旧，居然把这位教龄超过二十的老师气哭了；作业爱写不写，就是哪天老天开眼地交齐了作业，一塌糊涂；除了课代表，去办公室最勤快的便是他，后来又渐渐少了——就是班主任，也是高一年级组组长，也拿他没辙了。
　　本来，把他请走是显而易见的结果，可唯一的问题在于，是校长把他“推荐”到这个班上。纵是她班主任、年级组长本人，未经校长批准，也没法让他走。而这位一向很靠谱的校长大人竟任班主任怎么哀求，也死活不同意把这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学生哪怕只是转到别的班上去。
　　“老杨，我最后问你一遍，栾风崇他......他每次考试的成绩你也看到了，垫的不仅是我们尖子班的底，更是整个学校的底！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执意让这样一颗老鼠屎留在一锅本来品质上好的粥里？不管你和他家长什么关系，只要你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明天就是上他寝室门口堵着门也不会再让他来祸害我的学生了！”
　　杨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红耳赤的许蔚然良久，终轻叹一口气。
　　他知道，以许蔚然的脾气，总有一天会忍无可忍，他只是祈望着这一天能晚点来。毕竟，要说那小子还对世上的什么有任何要求，那便是不愿将那件事让任何人知道。只不过，他早就明白，面对许蔚然，他不得不坦白。
　　“我就是他家长。”杨木缓缓开口，眼神中并无任何严肃的意味，却让与他相识过二十年的许蔚然顿时激愤泄了大半。
　　“什么？你......等会儿，你......为什么？”
　　见许蔚然一时语无伦次，杨木轻轻补充道：“从去年暑假开始。”
　　许蔚然忽然意识到什么，嘴张了张，不再作声。
　　杨木长叹一声，将目光转向窗外。从昨夜开始的雨至今未停，有些密。窗前深绿的松枝在乱雨中摇晃。
　　“他们兄弟俩关系一直如同至交，他和比他大岁的亲哥哥，栾启之。”他这么说着，没有转回头。
　　“就......就那个被称为‘华夏霍金’的理论物理天才？！他......”许蔚然无法再说下去。
　　杨木轻颔首，眼中充满悲伤。
　　在那个暑假前的一个月，栾启之被人发现在实验室里倒下。天妒英才，这位年仅十九岁，被全世界公认未来极有可能超过霍金的青年，历经数日没日没夜的疯狂灵感输出，溘然长辞。
　　“你以前在初待过，也知道中考生要顶着多大的压力。那孩子又和他哥不同，本就在各方面都资质平庸，结果在关键时刻却又遭到这样......的一击，结果就是......结果就是，彻底崩溃。”
　　“那中考......”
　　“他根本没去。这之后......”杨木眼神一冷，“被他父母像丢垃圾一样，扔了。”
　　最后两个字被说得尤其的重。许蔚然身躯一震，双手捂住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怎么......怎么这样？”
　　“对他们来说，中考缺考，哪都去不了，这样的栾风崇未来已经无望了。那会使他们脸上无光，也是多一个累赘。”
　　“可他毕竟是他们的儿子啊！”
　　“蔚然，世上什么人都有。如果按照以前的舆论f所说，就是栾启之也不过是他们获取金钱和名声的工具罢了。据说栾启之留下的理论被他爸妈高价卖给了微软，但按照栾启之的原意，这个理论本应无偿对世界公开的。”
　　物理学理论？卖给微软？
　　许蔚然留意到一些细节，但只是匆匆略过。毕竟，更重大的问题摆在前面。
　　“抱歉，提远了。”杨木冰冷的眼神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我收养他的这段时间，直至现在，他对我说的话连一百个字都没超过，只是一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死气沉沉的。我私自放他到尖子班借读，本想着能让他在忙碌的学习节奏重稍微忘掉一些悲痛的，但是......抱歉。”
　　“不，这话该我说。”许蔚然轻叹一声。她此时的怒意已全然消散，反而开始后悔，自己明明一无f所知，却对屡次栾风崇毫不顾忌地动怒。
　　“不怪你。那孩子......对我说的唯一的话就是，不想让任何人了解他，了解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任何事。心理医生也找过，但那孩子......还是沉的太深太深了。”
　　杨木和许蔚然对视一眼，皆是长叹一口气，再不作声。
　　长久的沉默后，许蔚然艰难地打破死寂：“这样吧，他......还是待在我这儿。”
　　“没问题吗？”
　　“毕竟我现在知道了这事，心里总还是过意不去。而且，他还能去哪呢？”
　　“那这孩子......辛苦你了。”
　　————
　　寒假补课是自愿的，目的只是巩固f所学与在他律的环境下保持学习效率。就是尖子班，也不过来了半数——大多是些渴望优异的，或是在中考中失误而不情愿地委身于这f所并不顶尖的学校因而不甘心的。
　　除了一个人。
　　一部分是他如今的义父杨木的要求，另一部分原因，他无处可去了，因此，栾风崇坐在这儿。原来的家被某个姓栾的和姓殷的卖了，两人移居海外。他带着仅剩的基本衣物和电子设备，还有一张他哥哥的个人照和哥哥留给他的银行卡，昏昏沉沉地向不知何方流浪，不知不觉就跨了五六个省，到了临漪市。宾馆对没有任何收入的他来说太昂贵，又处于长期以来对教师这一群体的厌恶不愿住在收留他的杨木家里，便只有一直住在学校。一人一间寝室。
　　不过，在别的学生和老师眼里，他就是个明明什么都不愿做还莫名占一个补课名额的神经病，也不知道那么不想学还和学校死缠烂打的做什么。每次到班，最晚的一个不说，一趴便是一整天。
　　忙碌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眼底的暗淡。
　　又是一个黄昏，梧桐兼着细雨。
　　“喂，姓栾的，作业。”
　　栾风崇向上微微瞥了一眼在他桌前驻足的学习委员郁夕铃，垂下眼，不再看她。
　　知道这反应肯定是没门了，郁夕铃冷冷地嘁了一声，快步走过。
　　晚饭铃响。
　　栾风崇置若罔闻，依旧趴在桌上，双目涣散地对着窗外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动不动。
　　与他相似，也有不少学生对喧闹的铃声与肚子的抗议充耳不闻，只不过，除了他都是正试图完成手头未尽的题。这些学生中的绝大多数，也都在五分钟之后，两两地结伴走去食堂。除了闲聊，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伞的。
　　也有不愿意挤入人流的学生依旧坐着，这之中也包括栾风崇。他害怕和人接触，喜欢——不，只能说是渴望，渴望一个人。
　　本就是雨天，深冬，天色暗得很早。
　　不知不觉，路灯一盏盏地亮了，第一批去往食堂的学生已归。一般这时，是栾风崇起身的时候。
　　“雨有点大......没伞......算了吧。”
　　肚子一阵空泛。
　　“可是......杨叔会骂吧？”
　　心中只产生了两阵微小的思绪，便回归死寂。他摇摇晃晃地支着桌子起身，拖着步子从最后一排向后门走去。地砖一块一块后退，直到他与门板只余下一肘距离。伸手拉门，冷风从拉开一线的门缝中呼地猛灌进来，他感到全身冻结了。
　　下楼，到大厅的路上，不时预见两两回班的学生，有说有笑，伴着杂乱的雨声，甚是刺耳。
　　“小雯拜拜！”
　　一个女生向她的同伴们挥手告别，一蹦一跳地转身进入教室。
　　栾风崇低下头，不自觉地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同学，雨有点大，要不要借你把伞？”
　　一个听上去年龄相仿的不知是否在哪听过的男声自他左前方响起，在大厅边界，再往外便是雨中。
　　“我......我吗？”听起来被问的是个女生，回应前愣了片刻，“我......我没事的，算了吧......”
　　“可是......”
　　栾风崇在脑海里过滤了烦人的对话。他不想关心任何事。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响，他已看到比大厅地砖低一级的湿透的水泥地面。
　　“同学......”
　　冰凉的雨珠倾泻在他面庞上，划出道道水迹，终在下巴尖汇集，再低落。攀附在发梢的雨丝不久便将头发缚成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几颗雨顺着脖颈滑进衣襟，从毛孔间渗入身体。他不住地打着颤，上身蜷缩起来。
　　好冷......
　　刚刚......是在叫我吗？
　　“奇怪，这学校的人都这么离奇的吗？这个甚至连帽子都不戴了。”
　　栾风崇自顾自继续往食堂走去。
　　校服外套的防水布料阻止了雨打湿他全身。不过，头顶已有些沉重。
　　好冷，快结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