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不清楚自己那一失神是多久，是一秒钟，还是一分钟，或者更久？！我打上车撑就往车后方向追，一边追一边大喊大叫我老婆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被我丢在了后面，还是她自己跑到哪里去撒尿了（我心里千祈万求，好歹她只是在路旁撒了一泡尿）。
　　我大声喊叫，腔直几不似人声，几如磨碾子压住了狗耳朵！没有半点回应，她就像突然间凭空消失了。我吓哭了，哭得好惨好绝望！我哭喊着向前跑，一下滑跌在地，摔了个野狗抢屎！啃了满嘴黄泥，但我马上就从地上弹跳起来。
　　四周围昏暗到了极点，再也看不见玉米地和墓地。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到底跑了多远我不知道。在这迷雾当中，我同样也失去了距离感。我的脑子又开始发懵，好像一切感官都失去了功能，只是本能地在向前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喊叫着我妻子的名字，我的双腿是不是还在向前迈动？
　　忽然旁边一抹与昏暗格格不入的白色从我身旁无声无息地掠向我的身后。随即心神一下陡然清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刹停脚步，这时才感到胸口里面像烧着了一团火，喉咙里烧着了一般灼痛难当。
　　这一刻我到底是一个什么心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想都不想就折回头向白影闪现的方向冲了过去。
　　极度的惊恐和极度的惊喜如何能够相生并存，我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到底是如何，我无法思想。
　　易晶晶，我的妻子，正背对着我，呆呆地对着一个墓碑……在说话。我不敢叫她，怕吓到她，但我从她的身旁一侧看见——那墓碑上有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女子，她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迷雾，看透你的人生……
　　我蹑脚走到她的身边，小声唤她。可是她仍然听不见。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她慢慢扭过脸来。
　　她的脸，朦胧不清，她的双眼，如此清亮，宛若穿透迷雾的光……
　　我呆住了，我的身子僵硬了。
　　她一动不动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我不知道她是谁？是易晶晶……还是易晶晶。或者，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幻影。
　　多么令人绝望的领悟……多么令人无助的现实……
　　一切的一切，就随它去吧！我把这一双能看透我人生的眼睛拥抱入怀，对准那一张朦胧不清的脸，深深吻下。或者这墓地，也有我和我妻子一席之地吧……
　　怀里，一阵颤抖，她清醒了过来，又沉醉了。
　　一吻有多长，我不知道；或者，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我把她带回到摩托车旁，这一次，摩托车启动了。
　　她搂着我的腰的双手冰凉，不似生人的手。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我却感受不到她呼出的热气。我不能够确认我妻子就在我的后座上，有可能她只是一个幻觉，真的她已经永远迷失在迷雾之中了。
　　但也许对我来说，就够了……
　　我吩咐她说：“和我说话，不要停下来！”她就乖乖和我说话，就像她对着墓碑说话。
　　我又吩咐她说：“唱歌给我听！”她就乖乖唱歌，就像飘缈在迷雾深处，那幽幽的哀歌。
　　我不停地吩咐她，她就乖乖照做。
　　最后我问她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她说，好多。我又问她，她都跟你说了什么。她沉默了一下，说：“你别问了……好吗”
　　她说完这话就沉默了。她一沉默，雾就又浓了几分。我感觉摩托车不是在灰色的浓雾中行驶，而是浸泡在灰暗的、汽化的水中；打开的车灯射不出灯光，浓厚的灰雾欺压着孱弱的光线，使它黏附在灯罩上无力散射。我听不到发动机的嗡嗡声，某一个瞬间我甚至以为车子并没有发动，还撑在原地。
　　不久路面开始变得坑洼不平，我的意志才稍稍回醒，摩托车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发出‘嘎吱嘎吱’的哀哼。我的脊背忽然感到一片冰凉，我的妻子变得无比沉重，倒压在我的背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的身子忽然完全冰冷，像一块墓碑。我硬挺着双臂咬牙苦撑着，不敢回头看她，怕一转脸就会看到那张黑白照片；
　　她想让我看她的眼睛……
　　我想哭，我想我的晶晶，我求她说：“晶晶，和我说话……”
　　许久，
　　她对我说：“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的后背感受到一片温热……她哭了，我的晶晶哭了，她还在；
　　我的晶晶还在！
　　雾散了，天空依然黄蒙蒙的，看不出太阳在哪儿。玉米地被我们甩在了身后，远远的，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经过它……
　　前方是一个村庄，好大一个村庄。
　　摩托车驶近村庄，就感觉这个村子大的出奇，所有的民宅格局基本都差不多：或大或小的院子，或高或矮、良莠不齐的两层楼房和或大或小的单层或两层的配房和过东；其中穿插着各种并不美观的灰暗的树木，有粗皮老槐，也有无花无叶的不知是死是活的梧桐和杨树，死气沉沉。我不禁又想到墓地，但我没有看到松柏，桫木之类的植物。
　　大片大片的楼房虽然格局和风格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明显能感受到每一个房屋的主人都在极尽自己所能修饰自己的房屋，使它看起来更显得与众不同，从而获得某种心灵上的满足感。
　　村中的街道仍然七弯八折而又泥泞不堪，我几乎是轮脚并用才驶入村子。我老婆想下来，以减轻我的操控负担；我坚持不让，我觉得车子的操控难度还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怕她的脚陷在泥淖里。
　　车子驶入村庄后不久，我们终于见到了人，好多人。有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院里院外站满了人。这家的院子不小，里面摆满了席桌，但还没有开席。院门外有一支西洋和民族混合的乐队正在吹奏着婚庆乐曲，但反来复去吹奏的都是同一首曲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首曲子应该是叫做‘老同天下曲’。
　　院门的另一侧摆着一只小方桌，桌上放着礼薄，守桌而坐的两三个人正忙于记名收礼金，不少人围在桌旁叽叽喳喳高声谈笑着什么等着交礼钱。
　　我一心只想要赶在天黑之前赶到天阳县，就把车子停在近处下来问路。略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所有人都背对着我，即使面对面交谈着的两个人也都是背对着我的。我无心在这些奇怪的现象上多费心神，就绕到两三个正站在一处交谈着什么的人中间，然后他们就发现了我。
　　我问他们天阳县怎么走，这三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往院子里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我略感讶异，也就随着他们的目光所指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却没看出有什么异常之处。除了再寻常不过的人和席桌，就是满院子地上铺了一层稻草。不过雨过地湿，铺些稻草防滑，虽然脏了点儿，似乎也合情合理。
　　正当我将欲收回目光，无意间扫见在院门内一侧视线将及未及的隐深处似乎还搭着一个灵棚？但我仍然没有多想什么，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等在车边的妻子，她正痴痴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温柔和不舍。我心里一阵感动，就见其中一人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刷了几下屏就刷到一页手机地图。他皱着眉头，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抬起头来对我说：“呃……天阳县的话……”之后转头看向某一个方向，似乎是在斟酌语句好使我能够听得明白“你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不要转弯，到前面一个村子再问，就不远了……”他还想要补充几句，但显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这几个人热情地招呼我说：“吃了饭再走吧？”，我婉言谢绝。
　　乐队演奏的曲子我听着很别扭，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别扭。我向我的摩托车走回，无意中扫见那个礼桌上的情形：有一个人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钞票，抽出两张来准备交礼。我一眼瞥见那两张花花绿绿的钞票上的面额——一个一，后面拖着八九个零。
　　一边往回走，我在脑子里默算着‘万五……亿九……’，那人交的礼金可真不少啊！我摇头感慨。
　　我和我老婆再次跨上摩托车的时候那三个人跟了上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他们以为我是随了礼不留下吃饭就要走，于是再次热情挽留。我坚持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天阳县，他们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就与我们客气地挥手告别。
　　其中一个人看了一眼我的摩托车，奇怪地问：“你这个……能走吗？”我低头看自己的坐骑——却是一根长长的晾衣杆，我和我老婆骑在杆上，双手抓着杆身；晾衣杆前头是一个风扇（螺旋桨）。
　　我喊着号子启步，我和我老婆两个人像一只四脚蜈蚣一样随着号子向前迈步。风页就被迎面而来的气流吹动而缓慢旋转。
　　身后那些人诧异地看着我们缓慢向前‘爬行’，我就头也不回地解释说：“我们跑得越快，风扇（螺旋桨）就转得越快；风扇转得越快，车子就越省劲，也就跑得越快，车子跑得越快，风扇就转得越快……”
　　晾衣杆又变回了摩托车，我回头，那些人在身后远远的还在挥手，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们身后有一个鼓风机吹起的大红拱门，上面贴着一张大红纸，纸上写着乌压一团毛笔大字。
　　我只辨认出其中几个字——爱妻易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