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与钱正豪仅有咫尺之遥，赶车的老头“嗷咾”一声跑得没了影，可钱正豪偏偏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地上揉脑袋。赵丰年急得直跳脚，抄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朝钱正豪砸了过去：“别他娘的揉了！赶紧跑啊，那血雾追上来啦！”
　　等着钱正豪缓过神来，那团子血雾已经活生生地吃了半匹马，他脚上的草鞋底也给烧掉了半边。钱正豪活似让什么东西烫到了脚，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回爬，一边怪叫道：“年子，你别他娘的管我了！爷们今儿个算是栽了，不拖累你！二十年后，咱还是条好汉！”
　　钱正豪嘴上说得豪爽，可他裤裆里头的那股子尿骚味缺露了怯。人活一辈子，哪有不怕死的？方才钱正豪要是哭爹喊娘，赵丰年没准真能扭屁股走人。但是他方才一番充满江湖气的豪言壮语，反倒让赵丰年也热血沸腾起来——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这会他赵丰年脑子里头，全是茶楼说书的嘴里念叨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少他娘的和我逞英雄！今儿个进关是咱两个人，赶明个回关里，也得是咱两个！”眼前的血雾来势汹汹，赵丰年把心一横，抄起铁拐就往血雾里头冲。
　　赵丰年这是在逞能装英雄？其实也不是。
　　方才电光火石间，赵丰年突然想起了在关里林子中碰见的黄皮子。那黄皮子救了他两次，还点名道姓地说黄家要保他的命。这次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赵丰年也豁出了自己这条老命，不如就赌一赌。是死是活，全在那黄皮子帮不帮忙了！
　　赵丰年就觉着浑身上下仿佛是泡在滚油里头一般的烫，让他压在身下的钱正豪呜呜咽咽地也不知道是在叨咕些什么，想来大体也是“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场面话，然而这个时候就连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一码事。
　　涌泉相报？还是等下辈子吧！
　　赵丰年活到现在都从没体会过今天这样的疼法，身上像是压了座山，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想起方才血雾过处，树死草枯的模样，赵丰年在心里头也犯起了嘀咕：这血雾虽说厉害，倒不至于到了烧死人的程度吧？
　　心念所及，赵丰年强忍着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在他前头正定定地趴着个活物，身披金甲，银爪泛光，嘴里还叼着一块拳头大小的何首乌，一双黄豆大小的眼珠子正惊慌失措地盯着他。
　　赵丰年哭笑不得地失声道：“穿山甲？”
　　东北这个地方，本是萨满教的启蒙与发祥之地。正所谓万物有灵，宇宙同源。依照萨满教的说法，不论是天上飞的，水里凫的，草里蹦的，还是地上跑的，只要修炼得当，都能成为称霸一方的大仙，此为江湖上常说的“外五行，花三仙”。
　　外五行中，又以狐、黄、蛇、蟒四大家为最，其余各路兵马则统称为“清风”。穿山甲这一物，平日最以掘山探地为生，每受山中龙脉浸润，难保不会拥有策动地气的本事。修行上千年的穿山甲，若是得到山里的灵根协助，甚至可以冲破本相化为地龙。那赶车的老头方才把它叫成“山神爷爷”，其实也不为过。这条穿山甲生得一丈来长，眼珠子两边还各顶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肉瘤，明显是要化龙的模样。
　　看到这里，赵丰年的心里头又开始画魂了：眼前的这只穿山甲明明都要变成地龙了，为啥还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追他们的马车呢？修炼龙体，本来走的就是天地正道，平日最忌讳杀生。人是万灵之首，它不知道伤了人命，是要折损道行的吗？
　　赵丰年强咬着牙嘶吼道：“我说……龙兄，咱爷们没招你没惹你，不至于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吧！”
　　那穿山甲仿佛能听得懂人话，身上的金甲刷啦一响，漫山遍野的大雾顿时消弭于无形。
　　钱正豪从地上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瞅见面前的这只庞然大物，先是一惊，随后抄起地上的石头就要打。赵丰年赶紧一把抢下了石头，急道：“老钱老钱，别动手啊！”
　　钱正豪倒是一点罢手的意思都没有：“我不动手？这家伙差点要了咱俩的命，我他娘的不动手？”
　　“动手你也打不过它！”赵丰年一边冲着钱正豪眨巴眼睛，一边把嘴朝着穿山甲的方向努，“你瞅瞅它的脑袋，这家伙走的是正道，人家眼瞅着就要化龙了！”
　　看见穿山甲头顶上的两个肉瘤，钱正豪这才将信将疑地扔掉了石头：“我就听过鱼跃龙门，他个吃土的玩意也能变成龙？你们北方人还说蛇能变龙呢，咱也没见过真的！咱们老家倒是常说西湖那边有条大白蛇修炼成了精，因为跟凡人有染，让个和尚给压在了雷峰塔底下……”
　　“那不一样！”赵丰年没等钱正豪说完就接口道，“咱们还有修道信佛的呢，就不兴动物变变样了？鱼、马、蛇蟒、穿山这几样生下来就带着三分龙气，这几个玩意要是修炼到家，究竟是成精还是化龙，也全看它们自己怎么选。这穿山甲和马多多少少还有点仙家关系，它今儿个能把这匹蒙古马给吃了一半，分明是教啥玩意给吓着了，这里头一定是事出有因！”
　　似乎是在应和赵丰年方才说的话，这穿山甲呜咽了两声，抬起鼻子蹭了蹭赵丰年的裤腿。等赵丰年回过头来，穿山甲一口吐掉了衔在嘴里的何首乌，对着他扬了扬头。
　　“你是要把这玩意给我？”赵丰年指着自己的鼻子奇道，“这我可不能收，都说无功不受禄，你好端端的把这玩意给我干啥？”
　　穿山甲用鼻子把地上的何首乌拱到了赵丰年的脚边，又冲他扬了扬脑袋。这回没容得赵丰年开口，不远处就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
　　“他娘的，那玩意倒是机灵，放了一阵烟转脸就找不见影了！”
　　“没事，再厉害的家伙也怕枪。这家伙身上有伤，跑不了多远！拿了它嘴里的宝贝，又他娘的是笔大买卖！”
　　不远之处的那群人越走越近，赵丰年这才看见了穿山甲身上的伤。这家伙后腿根子让火铳子给掏了个碗口大小的窟窿，周围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发黑了，明显打它的铁砂里头淬着毒。怪不得，怪不得方才的那团血雾有股子臭味，怪不得这穿山甲好端端的突然开始攻击行人。伤它的那群人，明显是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你把人家往死路上赶，还能怪人家不和你拼命？
　　赵丰年捡起地上的何首乌，摸了摸穿山甲的脑袋，柔声道：“你要把这宝贝疙瘩给我，是想求我救你一命吧？”
　　穿山甲哼唧了两声，盘起尾巴坐在地上，警惕地盯着身后，浑身一个劲地发抖。
　　钱正豪这下子倒是憋不住火了，大骂一声，作势就要朝着人群的方向走：“这帮天杀的王八羔子！你抢人的宝贝也就算了，还他娘的想要人家的命！年子，这块何首乌咱不能要啊，赶紧把东西还人家。我他娘的现在就去会会那帮狗日的，欺负哑巴畜生算他娘的什么本事！”
　　“哎，你等会！谁说要拿人家的宝贝了！”赵丰年紧跑两步拦下钱正豪，拉着他往穿山甲的地方领，“人家有枪，你他娘的是不是傻！那句话怎么说的……从长计什么议，反正就是说，这事咱们得商量着来。一个劲地傻冲，早晚有你吃亏的一天！”
　　赵丰年说着话，又蹲到了穿山甲的跟前，把那块何首乌重新塞回它的嘴里，柔声道：“龙兄啊，你放心，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吐沫一个钉，你的事我赵丰年管定了！这块何首乌是你修炼用的命根子，你现在就踏踏实实地吃了！宝贝我不要，你让那帮牲口给坑了的仇，我照样给你报！”
　　穿山甲的小眼睛里含着泪，一口吞了嘴里的何首乌。还真别说，天灵地宝有奇效，这穿山甲吃了何首乌还不足几个喘息的功夫，大腿根上的烂肉已经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就听见穿山甲的金甲刷啦刷啦地一个劲地哆嗦，这一丈来长的大家伙倒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不住地呻吟，浑身上下隐隐透着股耀眼的金光。
　　赵丰年的眼珠子里头也冒上了光：“奶奶个孙子的，这家伙要变龙了！老钱，赶紧过来搭把手，挖个坑，把它给埋咯！”
　　钱正豪眼珠子一瞪：“啥玩意？埋了？那不是给它憋死了吗？”
　　赵老拐恐怕做鬼都想不到，他留给儿子还有大用的铁拐，到今天能让赵丰年用成铁锹。就看那赵丰年不亦乐乎地抛着土，嘴里也没闲着：“让你挖你就挖！这穿山甲修的是地龙，给它埋土里刚刚好！况且那伙子人应当也看着咱这头的金光了，趁着他们没赶来，赶紧把它藏好！后边的事，我来解决！”
　　当过太平军的人就是不一样，钱正豪把手里的木棍子抡出了破空之声，三两下子就抛出了个几丈见方的大坑。只待两人手忙脚乱地把穿山甲给埋进了坑里，赵丰年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胳膊肘捅了捅钱正豪的肩膀：“哎，还真别说！刚才那两下子，我是真相信你小的时候给镇上种过地了！”
　　钱正豪讷讷地挠了挠头：“对了，我刚才就没问明白。你们给镇上干活，镇上还给你们钱吗？”
　　就在二人说话的当口，不远之处已经有人拨开灌木钻了出来。
　　赵丰年一摸鼻子，大大咧咧地长身而起：“孩子没娘摸着炕，为找舅舅才进庄。不杠棋子不带狗，只求亮窑住一宿！甩个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