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海关北依燕山，南邻渤海，乃是旱路之咽喉，东北之屏障。眼下已是深秋，天上纵有烈日当头，海风打到身上，依然有些刺骨。
　　山海关外围满了人，到处都是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难民，赵丰年他们几个，压根也挤不进人群里边。
　　一群要饭的，敲着牛骨头围着仨人转悠。
　　这个说：“说有缘，道有缘，这个兄弟好面善，咱们关公像前磕过头，蟠桃会上喝过酒。爷们向来心肠好，周济点粮食中不中？”
　　那个道：“我说兄弟像条龙，将来准保不受穷。今个帮咱渡苦难，来年保准变富翁。变富翁，财满堂，娶个美人当新娘，新娘小嘴杨柳腰，好人福寿万年长！”
　　还有个人伸出只大黑手抓住了赵丰年的袖子：“长命百岁福寿来，兄弟求人不要财。一碗粗粮和稀饭，帮咱熬过鬼门关。我看兄弟长得俊，将来准保不一般。娶个媳妇赛嫦娥，子孙代代做大官！”
　　赵丰年苦着个脸，一把扯回了袖子：“你说这帮讨饭的，要是多走几里地，我是不是就把那半袋粮给他们了？吉祥话说得这么好，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来来来，前面的兄弟借个光！”齐锦堂一边推开众人往前挤，一边哼哼唧唧地嘀咕道，“别看不起这些讨饭的，人家也是靠自己本事吃饭。肚子里边没点东西，出来要饭都不上道，只能拿着个棒子偷偷摸摸地抢！”
　　钱正豪知道齐锦堂是在说他，奈何人家说的也并没有错，只能低着个脑袋跟在俩人后头生闷气。
　　好容易挤到了人群前头，仨人刚好看见一帮难民和清兵吵架。
　　“什么文书？俺们山东这两年饿死了多少人，朝廷管过俺们吗？现在管我们要过关文书，文书俺没有，这条命你要不要？”
　　“还他娘的天下第一关，我呸！你们一天天光顾着给洋鬼子卖命了，你们管过我们吗？这么大一个关，连放粮的地方都没有，你们缺了八辈子德了都！有拦着我们的本事，你们去收拾洋鬼子去啊！在这卡着我们老百姓干啥？”
　　难民们七嘴八舌，一个个地义愤填膺。关口的守军和登记官却是满脸苦色，扯着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难民喊：“不是我们不让进，咱大清皇帝祖上有规矩，关东是他们的龙兴之地，不准让老百姓随便往里头进！我们站的是这份岗，端的是这碗饭，放你们进去，我们的人头就不保了！”
　　“你的人头保不保是你们的事，今天你不放老子进关，俺们就是生闯，也得到关东！”
　　“闯？你们给我闯一个试试！”就听城头上有个人高声道，“你们这帮人好大的胆子！威胁朝廷命官，还他妈想要闯我山海关？小六子！你让他们闯，今天有一个不带文书想过关的，全都给老子砍咯！闯一个你们给我砍一个，闯一万你们给我砍一万！老子倒是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老子的大刀硬！”
　　这人一看就是山海关里的官老爷，他一句话下来，百姓也不吵了，方才跟清兵逞能的几个也全都老实了。齐锦堂眉飞色舞地冲着赵丰年使了个眼色，对着城头摆了摆手，扯脖子喊道：“曹将军，别来无恙啊！”
　　城头上的人愣了半晌，才对下边道：“下头可有吾人旧友？下边的难民太多，还请走近了看看！”
　　就看这齐锦堂昂首挺胸地推开了人群，站在城楼底下，大声道：“曹将军，是我呀！太医院的老齐！帮你治好旧疾的那个！”
　　曹将军思索了半晌，犹疑道：“老齐？太医院？我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你这号人了呢？”
　　“哎呀！贵人多忘事了不是？”齐锦堂指了指自己的脚丫子，扯着嗓子又道，“将军，您的脚！忘啦？我帮您调的药膏，还有洗脚用的药汤子！脚！”
　　曹将军一拍脑门，急忙和身边的人交代了一下，大声道：“啊啊啊！是齐大夫！我想起来了，那什么……你先上来吧！有什么事，咱面对面说更好些！”
　　还真别说，这齐锦堂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大事前面，还真能想着兄弟几个。那曹将军大步流星地进了屋，齐锦堂只有跟接他入关的清兵商量：“爷们，我这还带了俩人，各个都是英雄好汉，让他们跟我一起进去，你看成不？”
　　那清兵面色一苦：“齐大人，您这就难为小的了！我们将军特地嘱咐我，只准带你一个人入关，你的那两个兄弟……”
　　齐锦堂面不改色，豁达地拍了拍这个清兵的肩膀，正色道：“都是责任嘛！我理解！你先等我和那俩人交代一下啊！”
　　一看那清兵都对齐锦堂点头哈腰的，众人还当这老头是什么大官，没等齐锦堂上前，自觉地给他让出了条路。齐锦堂晃晃悠悠地走到赵丰年跟前，趴在他耳边小声道：“少爷啊，我先上去，找机会就把你俩也接进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丰年还能说啥？其实他心里头也明白，齐锦堂这次能顺利进关，完全是沾了脚气的光。他上了城楼，那还能有心思搭着人情把他俩接走？看着齐锦堂远去的背影，赵丰年心里头五味杂陈。这老头今天还真的没有出卖他，怪只怪他自己没能认识朝廷里的人，没办法给自己打开这份去往关东的绿色通道。
　　可是看着齐锦堂大摇大摆地上楼，老百姓却不这么想：这老头手上也没有过关文书，凭什么他能入关，我们却不能？
　　“唉！还有王法了吗？你们说没有通关文书不让进，我们听没听？听了吧！我们闯没闯？没闯吧！刚才上楼的那个老头，他有通关文书吗？你们凭什么让他过关？”
　　难民的情绪有了宣泄口，一时之间，整个山海关门前瞬间就炸了营。
　　“凭什么让他进，不让我们进！”
　　“俺爹俺娘把家里边的粮全拿出来让俺闯关东，俺不能就这么饿死在山海关！你放他进去，就得放俺们进去！”
　　“那人不一样，他是来和我们曹将军叙旧的！我们不是放他入关！”守关的清兵再怎么扯着嗓子喊，声音淹没在人群里，也没法让人分辨得真切。
　　不知打哪来了句：“去他娘的，老子还就真他娘的不信了！老少爷们，咱们硬闯！”
　　这一嗓子真可谓是一呼百应，人群顿时犹如滔天的洪水，轰隆一声开始朝着关口涌。赵丰年和钱正豪让人群给挤得东倒西歪，这时候恰好看出钱正豪的本事了，就见他站在赵丰年身后，马步一扎，胳膊一架，生生把涌上来的人流给挤在了两边。小孩的哭喊声，大人的骂娘声，惨叫声，起哄声，不绝于耳。不出半晌，地上已经躺下了一片被踩死的尸体，然而人群还是前赴后继地朝着山海关的关口冲。
　　钱正豪架着个膀子，咬着个牙，吃力道：“兄弟，咱闯不闯……给句痛快话！要是跟着这帮子人闯关，咱……现在就帮你杀出条血路来！”
　　赵丰年紧皱个眉头，死盯着关口。山海关大门禁闭，十来个清兵横刀立马地守在城门口。城门让人流撞得吱吱作响，似乎眼瞅着就有被顶破的危险。而有点小聪明，想要钻墙缝过关的难民，往往被清兵一把薅住辫子，反手就给抹了脖子。靠近渤海湾的老龙头，海浪哗啦哗啦地响，上面零零散散地飘着几具惨白的尸首。
　　想要过山海关，只有三条路可走，要么顺着人群闯正门，要么上山找缺口，再不然就顺着老龙头游过去。样样都有风险，可时下正是闯关的绝佳时机。
　　闯，还是不闯！
　　钱正豪得浑身上下都开始发抖，看样子他也撑不了多久了。赵丰年眯着眼睛往天上一看，老龙头和山顶上都飘着一股子浓而不散的黑烟，正关上头虽然也是白气弥漫，但是一股子红光正似有还无地晕染开来。
　　钱正豪咬着牙闷声道：“兄弟！闯不闯啊！我……我要顶不住了！”
　　赵丰年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团白烟，沉声道：“粉了，变粉了！你再撑一会！”
　　耳边的喊杀声，哭嚎声越来越大，正门吱吱呀呀地，似乎在做着垂死的挣扎。那个曹将军又着急忙慌地出现在城楼之上，城墙上头，二三十个弓箭手已然剑拔弩张地做好了攻击的架势。
　　“反了！都他娘的反了！你们再往关里冲，老子可要下令放箭了！”
　　难民们此刻已经急红了眼，哪里还在乎头上顶的是刀还是箭？就听一人扯着脖子喊道：“放他娘的狗臭屁！山海关的门就要让咱挤烂了，老少爷们别害怕，咱们冲！”
　　山海关顶着一团红得发紫的烟气，乃是九死一生之象。再看看燕山和老龙头顶上的黑烟，赵丰年咬了咬牙，狠心道：“老钱，走！咱们跟着人群冲！”
　　赵丰年这头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轰隆一声——城门终于让难民们给撞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