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州，定波府。
　　夜已经极深了，这座两百多年前就伫立在临邑城的定波府，此时也沉寂了下去，悄无声息。唯有在定波府的书房内还点着一盏长灯，在寥寥的黑夜中跳动着光芒。
　　坐在棋盘前的年轻人手肘撑在桌子上，他细细地看着和他对弈那人的神情，在他的手上是一把棋子，有黑的也有白的，这是他随意抓的一把，此时这些棋子正在他的手上不断地摩擦着，发出碎碎的叮当声。他一边揉搓着手里的棋子，一边看着对面的中年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和年轻人对弈的是个头发微微发白的中年人，对于年轻人手里棋子发出的声音他充耳不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手里捻着的那颗黑棋在他手中翻来覆去，始终也没有找好位置。这是一步长考，起初棋盘刚开的时候年轻人也是如同现在这样懒洋洋的，可是到了中间双方相持焦灼不下的时候，年轻人才微微端正态度，而现在，年轻人又是一副懒洋洋的，要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从刚开局的时候，林靖南就给儿子挖了一个大坑，可就在只差两子大坑就要浮出水面的时候，儿子看似不经意间的一步，竟让林靖南生出了一种心虚感，一种完完全全被人看透了的心虚感。
　　“近日近海上有很多倭人的船只在游走，这你应该知道了吧。”林靖南把黑棋攥入手中，抬起头瞥了眼儿子。
　　“爹不是说过下棋的时候不谈论别的事情吗？”林无极挑了挑眉梢，看着父亲。他的眼睛清亮如水，眸子里跳动着桌旁长灯的烛光，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有种别样的妖异。
　　“你在那弄得稀里哗啦直响，让人怎么下棋？”林靖南不悦地看着儿子手中的棋子。
　　“那父亲也说过，让我们考虑事情不要受到外界的影响啊。”林无锡嘻嘻地笑着，终于放下了攥在手里的一把棋子，“倭人在近海游走的消息我前两日就知道了，结合之前送到定波府的消息来看，他们应该是想配合红旗会。”
　　“真的是冲着饷银去的？”林靖南手中的黑棋又亮了出来，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盯着棋盘，看得出来，他不想输给自己的儿子。
　　“应该是吧......”林无极抓了把棋子，碎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林靖南叹了口气，“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们想要，就给他们？”林无极漫不经心。
　　“给他？”林靖南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林无极摊摊手，“早先我们说服了红旗会的二当家吴海，可是最近一直都没有吴海的消息传回来，想必是已经暴露了。而前些天有红旗会的人给我们送来了关山海的意图，那说明红旗会里还是有别的人想要和我们合作。而且海上也不是只有红旗会一家说了算，倭人也有份啊。现在海上乱得很，既然乱，那我们就让它更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把这笔银子放出去，等到关山海得手，我们再派人通知倭人，让红旗会和倭人在海上打的头破血流，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我们既然知道他们要来，为什么不加派人手埋伏好，抓住关山海？”林靖南依旧低头盯着棋盘。
　　“现在红旗会势大，只抓住一个关山海没用，抓了关山海反而还可能让事态更严重，到时候红旗会分裂，那就是数股、数十股、数百股海贼势力在南海横行了，管不过来的......”
　　“有了，这里！”林靖南猛地落子，像是猛虎扑食一样，手中的黑棋终于落在了棋盘上。顷刻间，棋盘上白子累积起来的优势如同山岳崩塌一般化为了乌有，仅仅只是一步，态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林靖南看着棋盘上的那颗黑子，脸上终于挂上了得意的笑容。
　　“啪！”林靖南脸上的笑容还未扩散开来，紧跟着他落子之后，林无极也跟着落子了。
　　“这海上的贼匪如果我们不一网打尽，留下一两个头的话那前面的事就等于白做了，所以我们要想好了......”
　　“嘘......别说话！”林靖南俯身凑到了棋盘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那种被人看透的心虚感又一次涌上了心头。他抬起头看了眼儿子，正巧对上了儿子妖异的目光，他又赶紧低下了头。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妖孽。
　　最终，在桌边长灯将要燃尽之前，林靖南扔下了手里的棋子，表示认负。他呵呵地笑着，毕竟输给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算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从林无极十一岁开始，林靖南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失败。
　　“你刚才说，放出去？”林靖南站起来背着手，“那么一大笔银子，要是丢了，皇上不得把我的皮剥了？”
　　“不会的。”林无极笑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为什么不会？”林靖南问。
　　“只要皇太子的位置还是空着的，我们林家就是安全的。皇上痛恨我们，但他也需要我们！”林无极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他的右手放在了棋瓮的上方，微微松手，攥在手里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掉落在棋瓮里，劈里啪啦的清脆声音在书房内响起。
　　林靖南看着落在棋瓮里的那些棋子，没有说话，似乎若有所思。
　　“皇上最多，只会派出钦差大臣，入驻流州。”
　　“那也不行！”林靖南回过身，目光凌厉逼人，“我林家在流州经营了二百多年，怎么能容许他人插手？”
　　“呵，爹爹，他要派，就让他派！我倒想要看看下一个关齐悦会是谁？”林无极嘴角翘起，挂上一丝不屑的笑容，“而且，就算皇上派来了钦差大臣入驻流州担任知州，凭他一个知州十年二十年怎么可能撼得动我林家在流州上百年几代人的经营？我就不信他姬阳，他楚白象真有那么长的寿命！只要熬到姬昱即位，那我林家在大周就是一手遮天，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什么世家豪阀，在我林家面前都只是只蝼蚁！”
　　林靖南站在小桌前沉默了一会，“那说到底，你的计划还是要以昱儿即位为前提的，如果他没能按照你的计划继承大统呢？”
　　“爹爹，你要弄明白，如果姬昱没能继承皇位，那我林家不管做什么都逃不过一个死字！现如今虽然看上去波澜不惊，可谁清楚水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我怀疑......”林无极顿了一顿，他低下头，阴恻恻的目光扫过棋盘上的棋子，“我怀疑楚白象那个老东西已经对我林氏动手了，关山海很有可能就是得了他的指示，才会对我流州的款银动心思。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好啊，让我林家腾不出手去顾及天京城里的事情......可是楚白象，你太小看我林无极了。”
　　林靖南彻底沉默了，他明白儿子的意思，如果姬昱没能即位，那林家无论做了什么都难逃一死。所以林无极会选择放出那笔饷银，让倭人和红旗会鹬蚌相争，等到天京城的争嫡一事落下帷幕后，林家再腾出手来对付海上胜利的一方。这是一步放手一搏的险棋，天京城和南海无论是哪一方出了问题，林家都将万劫不复。可事到如今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就像林无极说的，林家现在无论做什么都难逃一死，那还不如什么都做一遍，兴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那我只能祈祷事情最好如你所愿了。”林靖南淡淡地说。
　　“事情当然会如我所愿！”林无极伸手探进棋瓮中，夹住一颗棋子凑到眼前，“我是谁？我......可是天下最聪明的聪明人了！”
　　定海侯林靖南养有三子，小儿子林无名是个纨绔子弟，不值一提。大儿子林无岱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傻子，而上天似乎为了弥补林家，林家的二公子林无极有着一个极其聪明的脑袋，他四岁学棋，七岁的时候一郡之中就已经难觅敌手，十一岁的时候就连在大周棋坛中久负盛名的林靖南也不是他的一合之将，等到林无极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总揽了流州的全部事务。可外界不知道的是，无论是下棋还是处理军务，这些都不是林无极擅长的事情，他最擅长的是揣测人心，他对于形势的理解，比任何人看得都要通透，场中每个人的心思都在他的脑海里，他们的选择就像是林无极凑到他们耳边悄悄告诉他们的一样，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出乎他的意料，就像这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他可以随意拨弄。
　　可林靖南恰恰担心的就是自己的二儿子，每个坐在棋盘前的人都需要有足够的自信，可林无极已经不止是自信，他所选择的每一步都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一步，他笃定了自己不会输，这不是自信，这是自负。林靖南真的怕，他怕有一天，如此自负的儿子如果失败了，会怎么样？
　　小桌上的长灯终于快要燃尽了，就在火光熄灭的前一秒，林无极起身，整理着衣带。皎洁的月光从窗子投进了屋内，看着儿子的背影，林靖南突然有种错觉，他觉得自己正在看着一个帝王。
　　“放心吧，爹爹，姬昱会登上皇位的，我林家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都必须要让他登上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