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出生的婴孩都差不多，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毫无个性，肉嘟嘟的笑脸褶皱着，就像湿了的薄纸叠在一块，眼睛始终粘闭，裹在厚实的襁褓里顽皮蠕动着，跟刚孵出来的麻雀或小老鼠没什么两样。
　　对外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不安分的小东西，可在母亲眼里，他却如天使一般美好，不用太久，个性便会从这小东西那张柔软肥嫩、满是皱纹的红红脸上展现出来。
　　生产后的疲惫仍然缠绕着夫人，她却不顾及，笑看着躺在耳边的孩子。
　　孩子睡在纯棉的郁金丝被里，下角塞了一个热袋，稀疏的短发黏在圆鼓鼓的额头上，稚嫩的小手还在胡乱拨弄着她粘腻的长发。眯着小眼，时不时地歪动嘴角，看起来是如此可爱、柔软、活泼的小玩意儿。
　　“真可爱！这孩子像老爷也像我，这小鼻子跟老爷一模一样，眼睛又跟我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女人嬉笑着，对于这个迟到的生命，除了喜悦再无其他。
　　看得久了，倦意还是涌上了心头，女人迟疑着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熟了，嘴角的笑意久久不下。
　　梦里面，是熟悉的场景，月下林间，女孩低着眉搓手，扭捏地藏在树后面，她有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冲着远处逐渐清晰的熟悉身影兴奋地一笑，把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一样，一颦一笑间的灵韵自然流露。
　　男孩一袭深色长衫，头未戴冠，只一枚青玉碧簪束了黑发。腰间一条青带，与玉簪朝相辉映，越发映衬得此人从容淡雅，他淡淡而立，看上去俊美随和，跑动的身子每一刻透露着喜悦。
　　女人名叫宛芳，字秋月。十五岁那年便跟着薛治，一晃两人相濡以沫已有三十余年。
　　宛芳睡下不久，薛治便来了。
　　家仆悄悄起身迎接，压低嗓音：“公子和夫人正在休息。”
　　薛治点点头，稍稍踮起脚尖，弯着腰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坐在床边，仔细窥看着孩子，刻意放缓呼吸，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打扰到两人。
　　孩子的脸瘦小而皱巴巴，他看不出这个熟睡的婴孩身上有什么地方和自己相似。
　　疲惫在宛芳毫无血色的脸上挥之不去，就像墙角处终年不见阳光照拂的花草，两片嘴唇微微张开，和脸色一样的惨白，露出些许白白的牙齿。鼻尖耸立着，却显得她枯竭的脸更瘦削，乍一看，睡着的她就像没有呼吸。
　　薛治突然有些不安，耳朵匆匆凑近她的嘴边，感觉到少许呼气轻拂着自己的耳垂后才放下心来。
　　宛芳似乎察觉到了，眼睛吃力地睁开少许，纤弱地笑着：“老爷……我生了一个男孩。”她语气中带着得意，好像急于证明什么。
　　薛治平和的脸上挤出笑容，点点头，抚着她有些冰凉的额头：“嗯。嗯。辛苦了。”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却好似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孩子的，很像老爷呢。你看他这小鼻子，就跟你的一模一样。”宛芳伸出纤细的手，颤抖着指向过去。
　　薛治再看看婴孩，特别注意他的鼻子周围。
　　“如此矮塌又软的鼻子，哪里像我呢？”他心中暗自抱怨，并不认同。
　　“老爷你也知道，为了这个孩子，我每日都去烧香拜佛。有神灵保佑，日后，他一定会光宗耀祖的！”宛芳脸上原先的惨白被泛起的潮红覆盖，双眼之中冒出晶莹光泽，好似看见了希望，显然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的缘故。
　　反观薛治只是：“嗯。嗯。”地马虎点头答应。宛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府中的医官打断：“老爷，请让我给夫人把一下脉。”
　　宛芳伸出纤细得骇人的手，医官熟练而轻巧地将手腕按住，两指轻搭，歪着头，仔细算着，出奇的冰凉是最明显的感受。
　　“老爷，我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他薛程吧，字佑程。前程锦绣，承天之佑。多好的名字，你说是吧。”宛芳说话很吃力，勉强起身，嘴角微笑的弧度依旧明显，眼神里尽是希望得到认同的期待模样。
　　医官收手，将她放下：“夫人刚刚生产，还需静养，不宜多言，万一血冲天庭，便大事不妙了。”转而又面对薛治：“请老爷回房吧。老爷在此，夫人无法安心静养下去。”
　　薛治长叹一声，只觉一阵解放般的畅快，慎重地点头后十分温柔地看着宛芳：“我回房了。你先安心修养。名字的事情我会仔细斟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去。”
　　他缓缓起身，转而离开，内心深处一直犯着嘀咕：“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现在我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也许，不久之后我会喜欢他！不管怎么说，秋月毕竟是我最心爱的妻子，她生下来的孩子，我不可能不喜欢。”
　　刚一出门，陈翊等人立刻拥上前来，面带喜色道贺：“恭喜你啊！生了个儿子。”
　　一旁的叶卓也连忙附和：“我就说嘛，你这体格这么棒，这叫什么？老当益壮啊！”
　　一众人等熙熙攘攘地笑着，唯独薛治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陈翊的夫人和宛芳是经常出门逛街的好友，对于宛芳生产，她也是发自内心的替她开心：“孩子可爱吗？”
　　薛治笑着：“非常可爱，因为他的母亲真的很好看。”
　　当晚，陈翊、叶卓还有他们的夫人等一众好友，在薛府滞留到很晚。这些人也是几十年过命的交情了，一同流浪，一同参军，一同升职，到现在各自成家，情谊只会更甚以前。他们聊了很多，缅怀过去，畅想未来，抒心中所想，一如当年那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伙般意气风发。
　　作为他们各自的夫人，见到自己的夫君能够如此，自然倍感欣慰。
　　他们走后，薛治并未回房睡觉，而是独子坐在刚刚经历了许久喧闹的房间里，恍惚地看着有些凌乱的环境，让收拾的家仆退下，一人独酌到了天明。
　　几日后，宛芳已能够在旁人的搀扶下行走，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有关孩子取名。
　　其实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薛治就花重金专门找人测过孩子的生辰八字，并由此取了别名，可当他看着宛芳疲惫的面容上浮现期待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瞪得他于心不忍，便把那生辰八字给攒在了手中：“就叫薛佑程吧。”
　　宛芳泪眼婆娑，一把扑到薛治怀中，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在撒脾气一样，薛治的指尖细心地替她整理鬓角的长发，舒心地笑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孩子的脸逐渐端正起来，皱纹消失，眼睛也张开了，瞳孔又黑又大，闪着光彩，个头虽小，可健康的很，吃奶的时候更是恨不得使出全身力气，就连奶妈都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娃儿！”
　　薛程很少哭，大多数时候都静静坐着，看着东西出神地样子像在仔细思考着，就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引起他的注意。
　　不过要真的哭起来，那真是除了惊天动地，便真没什么贴切的形容词了。往往都是他一个人哭，整个府邸的人都不得安宁，若停下，那便是哭得累了要睡下。
　　薛治总是在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地仔细观察孩子，依旧找不出一处和自己相像的地方，身边也没有人说这孩子像自己，久而久之，宛芳自己似乎也不再提“像谁”这档子事了。
　　不过这也是私下里，在面对他人和宛芳的时候，薛治都尽量放下自己心中的怀疑。
　　他有想过别的法子验证，便是在日常闲聊时，套夫人的话，只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做法，因为他觉着这样做实在太过无聊。
　　所幸，这种猜忌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陈翊又一次升官了，离多年前三人立下约定的那个目标越来越接近，而作为过命兄弟的薛治和叶卓，自然也要更加不遗余力地给予他诸多帮助。
　　当时的情况是如此，涂国是豫州的一处势力，拥陈郡、西华、长平、谯县四城，虽实力不俗，但国主涂怔，字怔齐，性格懦弱，在位多年，却无心权位，屡屡失政，国内豪族及百姓多有怨言，致使朝堂之上党派纷争异常激烈。
　　多年前，陈翊、薛治、叶卓三人因一次杀匪而从军，改变了三人的一生，从那以后，三人屡立战功，步步高升。
　　涂怔有两个儿子，在他们之间，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二公子，多年经营之下，深得信赖，在其党派中有着极高地位，总体实力也压长公子一头。
　　但涂怔死后，却忽略了实力雄厚的二公子，反而出人意料的选择了势单力薄的长公子即位。
　　对于地位颇高的陈翊，长公子自然以怀柔为主，不仅给他升官，甚至还将自己喜爱的一个妃子送给了他。
　　不过对于这种，陈翊并不是很在意，毕竟自己在二公子的手下经营多年，现在仅凭一些蝇头小利就要他全盘放弃而倒戈，那是不可能的。
　　他有一颗心，一颗比所谓的“官位”要更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