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夏，昆仑山重璧之台。大殿里灯火通明，里面聚齐了九井水官和四十五个里的里正，大家群情激愤，要带领民众与周穆王拼命。王母杨若缓缓地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喑哑，但还是坚定地说：“不可以，我不会同意！”
　　
　　停了好一阵，才继续说：
　　
　　“上天眷顾我，民众拥戴我，为的是我给大家带来安乐、祥和。可是现在，周王已经进山，明天，最晚后天，大军就会来到这里。我们不是不能抵抗，但抵抗就要流血，他们的血和我们的血。就算我们赢了，那又怎样？胜利，难道比鲜血、比生命，还重要？不！不不不，我不要那样的胜利。拿我的子民的血去换他们的血，拿昆仑儿女的命去换他们的命，哪怕是用一条换他十条、百条、一千条，我都觉得不值，不值！”最后两个字，她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喊完以后就再没有声音，就那么当众站着，不住地抹眼泪。
　　
　　“各位明白，”她又一次极力克制住自己，“天命不可违。既然三次卜筮都得到相同的结果，那就一定是天帝的意思。我们不要违逆天意。违逆天意是要受罚的。”
　　
　　听到这里，水官和里长们无奈地垂下了头。
　　
　　“再说，”杨若继续，“周王来了，他来做什么？带那么多兵马，无非是要我们的土地，要我们的山林，要我们的人民。可这些东西都是他拿不走的，能拿走的唯有我这颗人头。那就拿去吧，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大家跟着我是过，跟着他也是过，有什么不同呢？所以，我求求你们了，不必抗争，不要拼命，顺从天意，过好你们各自的生活。那样的话，我即便是死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哽咽声四起。几十个男男女女从开始的抽抽嗒嗒，到最后终于决堤，变成了撕心裂肺、嚎啕痛哭。洪峰过处，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撕扯头发有人拍打墙壁，还有喘不过气来拼命掐自个儿喉管的——看上去全都跟疯了一样。
　　
　　过了许久、许久，大家的泪干了，劲没了，嗓子也哑了。西王母国的这帮精英，一个个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摇摇欲坠的空架子，空空落落，晕晕乎乎，东倒西歪散落一地。大殿里重回寂静，静得能听见松烛的噼啪声，偶尔伴随一声叹息，半声抽搭。
　　
　　良久，一个沙哑的嗓音提议：无论如何，明天晚上要开最后一场社会。
　　没有响应，也没有异议。谁都知道，这种场合沉默便是认同，提议便是决议。大家便默默地往外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人群散尽以后，杨若来到殿外，身边只有她的相好、二十来岁的祝炎陪着。仰望苍穹，月依旧，星已稀。她俩相依相偎，十指紧扣，沐浴在晨曦里。
　　
　　一对青梅竹马的伴侣，从咿呀学语，到现在几乎没有分开过。这样的相依相偎在她们已经是生活的常态、生命的常态，可唯独这一次，相依相偎却相对无言。谁都清楚对方的心里，是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她们不知道明天过后，迎接他们的是什么。甚至不敢想象，她和他，还有没有明天。
　　
　　晨风掠过耳畔，听见她俩在微微地颤抖，于是那山头的风儿，也跟着呜呜咽咽。
　　
　　自打开天辟地，昆仑山还从来没有如此凄凉过。
　　
　　太阳出来了。那是谁的太阳？每天的每天，她们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太阳；可是今天，太阳是那么的陌生。
　　
　　彩云绕日，这是她们唱歌的时分。可是今天，还唱吗？她看看他，他看看她。唱，再唱一回，就一回！——可是，嗓子失音了，谁都唱不出。
　　
　　于是，两个人就踩着节拍，默默地在心里哼唱那属于她们自己的歌：
　　凤凰鸣矣，
　　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
　　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
　　雝雝喈喈。
　　······
　　
　　唱累了，她俩就倒在露台上，相拥着睡着了，直到火辣辣的太阳把她们烫醒。就这样吧，烧死算了，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午后的雷雨把她们浇醒。就这样吧，淹死算了，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傍晚时分，被人轻轻地摇醒。睡眼惺忪咕哝了咕哝，接着昏睡。
　　
　　两个人都发着高烧。
　　
　　众人七手八脚把她们抬入内室，换衣服、灌草药，折腾了一整夜，天亮时烧才退。
　　
　　杨若第一个醒来，可目光呆滞，视若无睹。人们以为她是累的、饿的，忙连哄带劝，塞进去半个浆果、半盏酸汤，那眼珠子里就微微地透出一丝光来。大家伙刚松口气，就见她扯过一个人的衣袖，攥得紧紧的，嘶哑着说：“天帝，我来服侍你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在场的人全都脸色煞白。因为大家知道，她膝下尚无儿女，没有姐妹，也没有侄女可以过继，她要是现在离世，昆仑山就得大举，而她本人，就要升天做天帝的婢女。想到这一层，厅堂内就又是悲悲切切，一片呜咽。
　　
　　祝炎也醒了，也是一样的亲疏莫辨。大家伙一商量，忙打发人送他回家。这地方已经够乱，怕没有余力照顾好他。
　　
　　刚安排停当，就有人报说，六师的人马到了西天门。男人们就都出去观望，剩下几个女人守着杨若。她们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王以这样一种病秧秧的面容示人，于是上下其手，给杨若装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