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年望着一大桌子菜肴，发现都是自己爱吃的菜，于是指着雍容笑道：“你这小子上道哈，真正掌握了投其所好这四个字。”
　　雍容笑道：“汉王莅临，令蔽府蓬荜生辉，草民岂能不款待您呢。”
　　林启年没好气道：“别这么说话，我可不习惯，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雍容只是傻笑。
　　林启年挥挥手，周勃、贾嘻嘻、雍容也都一一落座，他们早已习惯林启年如此“特别”了，在他还未成为汉王，才只是沛公时，就没有架子，天下暂时安定成了汉王后，更没有为王的架子，对待身边这些亲近之人，素来无拘无束，无规无矩，若谁客气，那就是与汉王疏远。
　　饭饱酒足之后，林启年在雍府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第二天，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在面前。
　　王陵，昔年泗水六盟之一。
　　除了双鬓微霜，容貌上没有太大变化，十年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喜欢清静的中年男子选择了洛阳城边的洛阳山作为居所，这次若非得到消息说汉王来了，他也不会下山。
　　三人沿着一条被下了禁足令寂静无一人的长廊散步。
　　林启年突然说道：“十年期限已到，汉楚之间决战即将开始，二位可有什么要说的？”
　　雍容平静道：“我们身为商人还能帮上什么忙呢，最多也跟当年起事时一样，财力支持了。”
　　还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的王陵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林启年轻声问道：“你们家唯一独子都去了军营，若有个万一你们该怎么办，不如让他们回来吧？”
　　雍容破天荒笑道：“汉王你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了这么久的兵，吃喝用的都是朝廷的，现在就要打战了，就得派上用场了，这个时候退下来合适吗。”
　　王陵轻轻点了点头，“不合适。”
　　雍容继续说道：“汉王大可不必担心我和老王，就算两个儿子最终战死沙场，我们不还有个女儿吗，总有人给我们送终的。至于传宗接代，汉王也不必忧虑，找个赘婿不就解决了嘛。汉王日理万机，还是不要操心我们这种小事了。”
　　林启年欲言又止，他知道雍容和王陵送唯一儿子上战场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换作后世，对于思想早已开化的某些人，根本不会让家中独苗参军，别说打战，就是有难都奔于一线的消防员也不让去。
　　何况他们是思想永远落后的古人。
　　林启年心中唯有感激，因为他无法保证他们两个儿子平安归来，一旦汉楚决战开始，刀剑无眼，谁都无法保证上了战场能够安然退场。
　　林启年最终只是拍了拍两人肩膀，“朝廷永远不会亏待你们王家、雍家。”
　　王陵没说什么，雍容却激动说些肺腑之言，说什么能为汉王做事分忧是他雍家的荣耀等等。
　　想起这次微服出访的目的，林启年瞥了眼两人，犹豫一下，还是下决心开口说道：“这次我微服出访准备去趟荥阳，准备把雍齿给换下来。”
　　两人相视一眼，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眼中反倒有丝丝窃喜。
　　雍齿虽然是雍容的亲哥哥，又是王陵曾经的好友，但他的为人却不为他们所耻。
　　他们都知道雍齿在荥阳的所作所为，他们虽身为商人无法入朝，但也曾通过在朝为官的友人之口说过雍齿的不是，建议汉王尽早换人，结果不了了之，如今亲耳听见汉王这么说，他们比谁都高兴。
　　雍容是不想看到好端端的军队毁在哥哥手里，相比亲人，他更珍惜汉王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好不容易训练有成的强军。
　　王陵也是差不多心思，但却不是因为曾经与雍齿有过过节。
　　十年前，那时秦朝还未灭亡，王陵奉命守丰邑，雍齿作为副将，当时两人还是好友。
　　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前提是得齐心，可遇上猪一样的队友，那又是另外一种结果了。
　　当时秦军久攻不下王陵死守的丰邑，于是就派魏相和周市以封侯来诱降，但信念坚定的王陵直接拒绝了，于是他们把目光定在了身为副将的雍齿身上。
　　雍齿一听说有这等好事，立刻点头答应，还答应他们另一条件，就是设计害死王陵，自己来当守城将军。
　　好在王陵足够聪明，很了解自己这位所谓朋友的品行，似乎也猜到秦军那边接下来的动作，于是早早就在雍齿身边安插人手，他们所作所为所要谋划的都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在案发当晚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给一锅端了。自此，王陵便不再与雍齿往来，算是与他彻底断了关系。
　　事后要不是看在雍容是泗水六盟之一的份上，雍齿也就不会活到现在。
　　后来也是看在雍容的面子上，也是因为雍容没有为官为将之心，林启年无法报答雍容一直默默在背后支持之恩，于是就便宜了雍齿，给了他荥阳将军身份。前面几年他还比较安分，只是这最近四五年他就飘了，纵情声乐就算了，还纵容子孙及亲近之人为所欲为，鱼肉百姓。
　　先前林启年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眼看大战在即，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雍容说道：“早就该换下来了，只是我担心会不会太迟了，毕竟汉楚之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林启年一脸轻松，“兵还是那些兵，战力在那里，只要大战还没开始都来得及。”
　　雍容欲言又止，最终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林启年忽然想起一事，转头柔声问道：“王陵，令妹近来可好？可还头疼？”
　　当年在起义过程中，不甘只做家族商者的王陵毅然要领兵打仗，守完丰邑，又自告奋勇占据南阳，可是在这过程中，他母亲被项羽俘虏，项羽想要借此让王陵以及他背后整个家族投靠自己，好让自己后勤有保障。
　　但是他母亲是个坚强之人，为了让王陵能够安心辅助当时还是沛公的林启年，毅然决然自杀了，项羽一怒之下，居然连他母亲尸首都不放过，就地烹煮食之。
　　王陵悲痛欲绝，想报仇却无门，只有更加忠心耿耿辅助林启年，因为只有林启年才有可能打败项羽。
　　自此，王陵心中那唯一的沙场梦破了，他从战场上退下来，甘心做一名商人，与雍容一样为起义大业默默付出。
　　当年他守丰邑，后来虽险些丧命，但也没有让他退缩，直到母亲惨死，连尸首都没留下，他终于感到害怕，退居幕后。
　　母亲的死，最伤心的还是妹妹王媛媛，据说当时听到消息后，她当场昏了过去，等到醒来，又不吃不喝，哭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来虽然不再哭泣，但两眼无神，经常发呆，也不说一句话。她那时十五岁，正值妙龄，也谈好了一桩婚事，就等天下安定后就准备成婚，结果男方听说她的遭遇后就毅然决然退婚，哪怕她是王家大千金也不要了。
　　时间最能治疗神伤。
　　最近四五年，王媛媛似乎从母亲惨死的悲痛中走出，精神逐渐好转，虽不再如昔年那般天真烂漫，变得成熟平静，但也不是坏事。兴许是早年伤心过度又经常失眠的缘故，留下头疼的隐疾，经常头疼。
　　王陵平静道：“感谢汉王关心，近来换一种民间药方调养一段有所好转。”
　　林启年点头道：“那就好，有时间多带她四处逛逛。”
　　王陵轻轻点了点。
　　第二天林启年就带着两个贴身扈从离开洛阳，王陵、雍容一路送出城外。
　　临别前，雍容才鼓起勇气说出昨日就想说的话，“汉王，在下有一事相求。雍齿若真该死，可否放过我那些侄儿侄女们？”
　　林启年愣了愣，苦笑道：“你把我当作前朝秦始皇啊，一诛就诛九族啊，你放心，如果雍齿真该死，那也是他一人死，不会殃及无辜。”
　　林启年本来就没有杀雍齿之心，这次微服出访单纯只是换帅。当然，如果雍齿非要作死，那他也会成全。
　　起义时期乃至汉朝刚成立初期，欠雍容欠雍家的，这十年也还尽了。只要不亏待雍容一家，就不算对不起他雍家。这也不是狡兔死，良狗烹，若真按律法不讲情面，早在十年前雍齿就该死了。
　　雍容深深鞠躬，“汉王真乃明君也！”
　　林启年笑着摆摆手，上了那辆一点与奢华都沾不上边的普通马车。
　　王陵一如往昔那般一手负后，一手置于腹部，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
　　有些心里话，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哪怕是他尊敬的汉王，相交莫逆的雍容，甚至是枕边人。
　　我送唯一儿子入军营，一是为了圆自己当年未曾圆的梦。
　　二是希冀自己这个儿子能够亲手斩杀项羽，为自己报母之仇，也是儿子报奶奶之仇。
　　十年过去，项羽一定也变得越发强大，希望渺茫，可不去尝试就一点希望都没有，试过后不论结果如何，也无怨无憾了，毕竟曾经努力过。
　　自己已然没有希望，那就让儿子去完成自己此生最后一个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