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误信梁贼，杨郎饮恨高阳
　　痛失挚友，青烟匹马挑营
　　一
　　已是掌灯时分，高阳守备府后院，梁宇静静陪着杨小楼坐在后花园廊桥之中，见小楼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的轻声一笑，目光轻柔道“先生不妨先用些茶点吧，如此风尘仆仆的赶路来到高阳也不晓得先前来寻我。”
　　不待小楼答话接着道“先生但请放心，我已经差人去禀爹爹了，爹爹料想此刻是有要事缠身，不然听闻先生到此，定会立马抽身前来与先生叙谈，先生莫急”
　　“嗯，小姐客气，等等无妨，等等又无妨，只是有劳小姐作陪了”
　　“先生不用如此客气嘛，还请先用些茶点，家母早已经吩咐厨下备了酒菜，等爹爹回来与先生把盏叙谈”
　　高阳这守备府还真不小，大明朝时期历来是高阳县衙和守备府并衙办公，如今这梁府正是过去的县衙内府，崇祯十一年总督卢象升巨鹿和清军决战前，就曾经在高阳守备府苦苦待援，应该就住在此处，最后孤军北上，作无畏死战全军覆没。杨小楼知晓这段历史，如今睹物伤情，眼望着这高阳城县衙内府，深深为大明朝覆灭叹息不已，历朝历代都有奸佞权臣误国误民啊。
　　凭栏远望，高阳城外灯火阑珊稀疏，隐隐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在寒风里显得很悲凉，不远处有三两内府的孩童在溪边打着小竹竿嬉戏，溪边几棵红皮云杉映衬了些绿意，而此时廊下小溪里，倒有几尾鱼发出哗啦啦轻响，显得那样的单薄但有生命力，不由叹息，随口占了几句词来，
　　“笑问溪中鱼，世道藏危，几尾识勾寒？”
　　正自惆怅，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听见爽朗的笑声“啊呀先生大驾光临，奈何军务缠身，怠慢了，还望杨先生见谅”在几名带刀军士站定后，从前堂通往后院的边门里走来一人，边摘下顶戴花翎，脱下披肩铁甲递给身边军士，里面露出一身宽松圆襟的棉甲，这满清的武官装束实在是让小楼眉头一皱，拱手到“那里那里，梁兄军务繁忙，倒是在下不知趣前来叨唠，颇为不安，还望梁兄海涵”
　　“哈哈那里话，先生就不必文绉绉的了，梁某人一介武夫，没有那么多道道，哈哈哈”边转头对随身军士喝道“你们还愣着作死啊，还不赶紧上酒菜，”
　　“梁将军客气，叫我杨某人好生感激，今来府上拜访，实感唐突，只因有要事相求，不得已为之，还望梁兄多多包涵。”
　　不多时，菜肴酒具陆续摆上，梁宇道“爹爹，女儿先回房，去见过母亲后再来与爹爹和先生喝茶”“嗯嗯，”梁守备微微摆了摆下颌，“去吧，杨先生也不是外人，女儿且去换了衣衫，来陪为父和杨先生喝一杯便是”又转身对小楼道：
　　“杨先生曾经为官多年，在保定故交颇多，不知因何事犯难？来来来，先吃些酒菜再说不迟”边举杯含笑看着小楼。
　　“既如此，杨某借花献佛敬将军一杯，请”
　　说完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梁将军一生戎马，转战各地保境安民，自驻军高阳以来百姓泰安，杨某敬佩不已，今日前来不为旁事，实乃万不得已，斗胆请梁将军借调梁府亲信兵丁五百，搭救一干弱小妇孺”
　　“哦，还有此事？先生且详细说来”梁有德眼里略微诧异但一闪而过，欠身问道“先生侠义，梁某很是敬重，但凡力所能及的定当尽力相助，先生但说无妨”
　　“如此，杨某人代一干妇孺弱小先行谢过”
　　说完站起抱拳深深一揖，
　　“在大同往北三百里，密云地界有一座雾灵山，不瞒将军，山中留有一支人马，妇孺老幼居多，原是李闯将士的家眷老营，大顺朝北上山海关与平西王吴三桂决战时候，随军眷属被安置在密云雾灵山中，未料退出北京太急，今朝满清军穷追猛打，大顺兵败如山一直退到湘赣边界，这雾灵山一干老幼妇孺就被遗留在山中，今英王阿济格统兵清剿李闯残余，据确切消息传来已经围山，想那李闯倾覆大明江山，也属可恨，但其将士遗孤无辜，如今天下纷争，江南还有前朝保有半壁江山，大可有南宋迹象，蜀地鄂北几易其主如今依旧在大顺朝余部将领郝摇旗，刘体纯，李来亨等诸将手中，”胜负还很难料。梁将军曾是明将，世受汉家俸禄，杨某人知晓将军受环境所迫才降于满清，内心实存有民族情结，故所以今日前来，斗胆请梁将军伸出援手，搭救大顺余部一干妇儒，还望将军斟酌一二”
　　“哦，原来如此”梁有德沉吟片刻，斟酒举杯道，“先生情怀梁某佩服，只是现如今京畿，燕赵晋楚鄂已是大清天下，形势昭然，李闯余孽除之必然，先生又何苦作无端之事乎”
　　杨小楼神色一凛，顿感高阳之行草率，心里懊悔，面上现出诚恳之色道“将军所言极是，然雾灵山有杨某人养女，以及一些故旧后人，小楼不自量力想前去搭救，就算以卵击石也需试上一试，将军祖上世代将门，今将军权宜委身满清今朝，内心定然留存大汉情怀，杨某人今日到此此，就算通匪也好，反清也好，杨某人已然交于将军定夺了”杨小楼说完，自顾自斟满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先生既然如此，梁某就得罪了，”说完一拍桌子，高声唤道“来人，”话音未落左右立马抢出十余名带刀亲兵侍卫，虎视汹汹前扑上来。
　　二
　　“我看谁敢”只听一声娇喝，从后堂抢出一个女子来，一身粉裙外披一件豹纹貂裘，显得风姿卓越，眉眼此刻却凌厉无比，手中“刺啦啦”拔出五花剑，对前扑亲兵喝道“杨先生乃我府贵客，还不退下”转身对梁有德道“爹爹这是为何？你与杨先生素来交好，为何今日要如此为难先生？”
　　“放肆，宇儿你还不退下，客堂之上舞刀弄剑成何体统”说罢一挥手，左右发一声喊，齐齐扑上前来，只听仓朗朗数声刀剑金戈之音连续脆响，梁宇持剑磕碰亲兵的前伸刀剑，到底是本府小姐，亲兵有所顾忌，眼见此景不由齐退三步。
　　“爹爹如再不问青红皂白，女儿今儿个将性命还与爹爹便是”说完五花剑横喉。
　　“啊呀，误会误会，宇儿这，这，这还不放下剑来，啊呀爹爹那里是这意思，杨先生是俺梁府的朋友，咋会无礼，爹爹是喊来人上酒，左右一帮子蠢材误会我意思”说完一拍桌子“麻痹的还不与我退下，滚下去”抬起脚踢倒了靠的最近的几个亲兵，“还不快滚，去搬酒来”
　　说完对杨小楼一抱拳，“先生莫怪，皆是手下这帮蠢材常年军事争斗，自作聪明，连累先生受惊，宇儿，爹爹怎么会加害先生，快还剑入鞘，陪为父与先生吃酒”
　　其实小楼内心并不慌张，暗暗已经执扇在手，杨小楼这扇的扇骨乃是精钢打成，锦帛扇面里遍织金丝，坚韧无比，扇柄内暗藏机关可连发三支骨钉，危急关头可一击制胜保命，这梁府亲兵就算一拥而上也能奈我何，见梁宇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内心感激，不由得伸手扯了一下梁宇裙袖，道“多谢梁小姐，其实将军无意为难，多虑了多虑了”
　　梁有德脸色微红，挥手屏退左右下人与亲卫，然后整了整衣冠道“正是如此，宇儿，为父虽任高阳守备，实属无奈，自知无颜于祖上勇武为国，失义失节，心中时感羞愧，四年前平定大同之乱，领命攻打左云城，是以冒死刀下放走了许多守城兵民，为此差点梁家满门遭祸，幸得刘总兵周全，方保这高阳守备一职。方才真是误会，既然杨先生大义，我梁某人岂会无道，只是借兵之事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为妥”
　　杨小楼心中顿时一松，抱拳道“多谢将军，将军仁义，我杨某人代雾灵山妇孺先行谢过，梁将军，请借我二千亲信精兵，换上我清苑武馆装束，随我前去雾灵山接应那些老幼弱小，如此可否”
　　“事关机密，容我考虑周详，先生今晚且住下，小女对先生甚为仰慕，既然如此，梁宇啊，为父做主，将你许配于杨先生如何？既然举事，为父就你一女，许配给先生也好了却心头牵挂，杨先生以为如何？
　　“爹，梁宇虽然英豪，听见父亲此话总还是羞涩，脸红着望了下小楼，用裙袖掩脸，“先生且住下，爹爹既已发话，定会随你心思就是，只是爹爹说的对，这借兵之事非同小可，是要好生盘算，我先行退下了，明儿如何行事，听爹爹与先生便是”
　　说完转身碎步退回了内堂。
　　“多谢多谢，小姐天姿国色，武艺胆色巾帼英豪，梁某欢喜万分，无奈续弦小姐为妻，实感委屈了小姐，内心惶恐之至，若搭救雾灵山天佑我周全，定当三姑六聘，不负将军与小姐厚爱”说完小楼起身，朝着梁有德深深作揖。
　　梁有德紧上几步，与杨小楼执手道“贤婿，往后咱快要成一家人了，营救李闯余部之事可否三思，兹事非同小可。”说完此话，梁有德紧盯着杨小楼的眼睛，直到这时候，其实是在作最后的挽回。
　　其实，今天来到高阳城的，是简郡王济度，顺治十一年冬刚被封为定远大将军，在福建和明延平郡王郑成功作战被调回，多尔衮如今非常忌惮英王阿济格在平定李闯余部之战中独享全功，所以特地将济度召回，协同阿济格征讨李闯余部封龙山，简郡王济度在宁远和大凌河之战中数度和关宁铁骑交手，曾经在二攻锦州城时中流矢负伤被刘武元俘获，差点被砍，当时还是哨总的梁有德顾念济度年少，加上是世子名分为此留一个心眼私自放回清军大营，看来这梁有德违反军纪颇有习惯性。果不其然不久祖大寿锦州率部再降，刘武元一标人马还真亏得济度和其父济尔哈郎照应，进关后这梁有德也从千总升到参将幷调任高阳守备，无不是当年私放清将的结果。是以这梁有德还算是一个机巧之人，白天守备府秘密前来的，就是新封定远大将军的济度，今日来访，正是要求梁有德密切留意保定至河南这一方区域的动向，发现李闯余孽立刻要悉数剿杀，并晓以利害，言此举乃加官进爵之最好机遇，所以刚才猛然间听到杨小楼要讨兵去解救雾灵山李闯余部，心中不由大喜，也不管几年来与杨小楼互有往来有些交情，欲下手擒拿，虽然内心里还确实敬重杨小楼才学武功，也曾数度劝说其效力满清新朝，无奈遭拒，至于八年前镇压大同姜瓖时负责攻打左云城，确实耍了心机私放过姜部人马，在入城后也确实没有血腥屠城，一方面受军中幕僚献计，另一方面其实也是要保存实力，并惧怕战后受汉人报复。
　　战后在郑亲王济尔哈郎照应下，一切都很顺利，既破城得了首功，又在汉人中留了名声，一举二得。
　　是以方才听闻杨小楼同情李闯余部，本想一举拿下正好绑送保定府，或者立斩，将首级递送定远大将军济度军帐前也算大功一件，无奈爱女梁宇对这杨小楼钟情，加上忌惮其武功，不敢硬来，当下尽力安抚稳住，又思虑爱女心思，也暗自盘算当真不如将女儿许配这杨小楼得了，可招之为婿为己所用，待和小女完婚后劝其在满清朝廷进仕，以其才学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要让其放弃与满清为敌，所以现在作最后试探，也作最后之努力，如若不然，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也顾不得小女的那些儿女私情了。
　　这一些心思小楼又咋会知晓呢？相反杨小楼眼见梁将军诚恳，加上梁小姐对自己情谊匪浅，眼见梁父允诺将其女儿许配给自己，当下感觉对这梁有德亲近了几分。
　　“将军深明大义，对杨某铭记在心，若待解救成功，天佑我康安，定恭敬前来拜见泰山，还望周全”。
　　梁有德假意沉吟良久，叹一口气道“也罢，既然贤婿主意已决，为父的定当助一臂之力，待我书一手令，明日卯时让亲兵领你去高阳城外标营，面见标营把总递上本镇手令，调二千精干骑兵你用，千万不用换装，对官兵号令奉定远大将军军令，前去密云雾灵山，协同阿济格部围剿李闯大顺余孽，运粮官军械官会随后跟进，待到雾灵山，相机行事，你看如此可否？”再道“为父会亲自去保定府面见简郡王济度，安排如何善后。先生你今晚先歇下，料想小女定在后院等你，可前去一叙，不然小女对为父嗔怪，为父还真受不了哦，哈哈”
　　“如此甚好，多谢了”说完深深一揖，虽然对梁有德改口称小婿和为父之言甚感不自然，但高阳求援如此结果，又得美貌英气的梁宇作妻，内心实喜出望外。
　　待随内府家丁进入后院，果然见梁宇倚着月门等着杨小楼，原来小姐从未走远，早有丫环嬉笑着告诉了梁宇，说将爷已将小姐许配给了小楼。梁宇听闻后几分羞涩，几分欣喜又有几分憧憬，如今再见小楼前来，顿时一改往日的那种自然神情，俊俏的脸庞一下子羞红，佯装欣赏园中腊梅，窃窃顾盼，大有“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感觉。
　　当下回内府叙谈至深夜，彼此道出了仰慕之情，并对日后夫妻生活进行了美妙的勾画，彼此情真意切，渐渐拥抱接吻了起来，但终究未敢擅越礼仪，待至三更，梁夫人差人送上夜宵，因明日有事，当下各自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