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开的是那种很长的大货车，在我印象里，那天晚上他的车子是空的。
　　我在他的热心驱使下，被拽上了副驾，第一次上那种半挂的大货车，的确让我费了些劲。
　　“小伙，叫啥啊。”
　　他拉上车门，让我系上安全带，边启动车辆，边询问我。
　　“莫谙。”我轻声回复着。
　　我敢打包票，他绝对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些什么，但是这本就无关紧要的问题使他失去了继续追问的必要性。于是继续叫我“小伙”。
　　“今天天气还真不错，往常在这个时候，我大晚上开车都要可劲出汗，你瞧瞧今天这小风，可真喜人。”
　　他说着，把车窗往下摇了摇。夜晚的凉风顺着车窗撞了进来，带着江南夜晚的潮湿打在我本就潮湿的衣裳里，令我止不住地打寒颤。
　　老周很快就觉察到了我的异样，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将车窗摇了上去。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了老周的细腻。他曾说，他这辈子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他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只是做事尽可能的选择了那些好的部分而已。
　　一路上，老周都没有提及我的落魄，只是时不时的向我讲述他自己和他那天遇到的趣事：
　　“我早上往南边的方向开的时候，并排的有一辆小轿车，可能是怕跟在我这大车后面，就一个劲的往前蹿。我就像是赶羊一样，在他后面跟了一路。到了要拐弯的时候，他也没有减速，我看着他打了半天的右转向，最后还是加速往前跑了。奇了怪的，我这车开得又不快，你说你走自己的呗，管我干啥。还有中午的时候，我都不想说那个人了……”
　　老周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像是打开了一个怎么也说不尽的话匣子。但我早早地就出了神，靠在副驾驶上看着不断向后退，又不断延展至前方的公路，像是一条无穷无尽的传送带，要把这一路上的人啊，车啊，送到需要他们的地方。
　　那哪里又在需要着我呢？
　　对呀，从早上那辆开往BJ的大巴车开始，到如今乘上这个陌生中年人的货车。我的前路似乎怎么也看不见尽头，或许因为这世上并没有需要我的地方，所以我总是在行进的路上磕磕绊绊，找不到方向。
　　说到方向，我已经被弄得天旋地转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去向是哪里。旁边那个滔滔不绝的男人没有表示过他的终点，我也饱怀着胆怯不敢追问。但老周毕竟是老周，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瞟到我，就立即看透了我全部的心思。
　　“小伙还没问呢，你是要去哪？”
　　“不知道……”
　　“那就是去哪都行对吧。那正好，我前面就下高速了，咱去吃点东西，你慢慢想。”
　　老周憨笑着，嘴巴随后便吹起了口哨。这个看起来粗线条的人，吹出来的哨音却异常清脆好听，我曾在后来的时间里让他传授我他吹口哨的绝学，但他永远只是笑笑，说他不会吹什么口哨。这话就像是在告诉我：家族手艺，概不外传。
　　我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那些堆积在胸口的郁闷和不痛快，伴随着车辆前进的风驰和老周高低起伏的音乐而消散，这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也变得轻快起来。
　　这时想我才开始审视自己身处的环境：这辆大巴车的驾驶室里虽然塞了不少东西，锅碗瓢盆之类吃饭的东西堆积在我的脚边，副驾驶的座位上被许许多多的塑料袋覆盖，我只是轻微转动身体就会引起一阵响动。抬头的后视镜上挂了一个手工编制的福袋，上面的“福”字因为缝制者手艺的不足，而看起来有些歪歪扭扭。
　　虽然老周的驾驶室看起来有些拥挤，但整体上来说是非常干净的也没有那些令人不悦的刺鼻气味。
　　我扭过头去，两个位置的后面摆放着一个卧铺，白色的床单上一床红色的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那铺位显然并不能让他这样一个四肢粗壮的中年男人大展手脚，但我想，能够躺在上面认认真真的睡一觉，一定是他一天里最幸福的事情。
　　老周看到我将眼神落到了身后的铺位上。大大方方地邀请我上去体验一下，我赶忙拒绝：
　　“在路上呢，叔。”
　　“也是，哈哈哈哈哈。”
　　老周仰起头大笑。他的笑容蕴含着劳动人民骨子里的可爱和质朴。我就坐在他旁边，心情倏然开朗。仿佛今天一天的经历都烟消云散了。
　　我将头扭向右边，塞在潮湿的臂弯里，笑着笑着便哭出了声。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煞到了老周，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不断伸出右手又缩回去，眼神在我和前路之间飘忽不定。
　　“别，小伙，叔是不是说错啥话了，你别吓叔呀。”
　　老周不知道的是，那一刻的我即便是痛哭流涕着的，心里却也没有一丝丝的痛苦和挣扎。我为自己能遇到老周而打心底的感到幸福，那一天的遭遇确实令初出茅庐的我有些举步维艰了。在我对前路感到十足恐惧感的时候，老周就像是那卫生间里动力十足的鼓风机，给予了我洗净污渍的权利。
　　我们很快就下了高速，往一处城区里走。
　　我看着路边的楼房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耸。这象征着我已经重新抵达了一处得以安身立命的新世界。所以我对道路旁的所有景象都感到新奇，趴在车窗上看个不停。
　　当时应该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迹。道路两旁的居民区鲜有仍亮着的住户，楼下的商铺也只是稀稀疏疏地开着。
　　老周的车辆显然不是什么新车子，老旧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城道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老周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驶入城区的时候就刻意控制了车速，使其保持在一个相对合理的区间里。
　　老周带着我穿梭于这座陌生的城市，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停了下来。
　　“走，小子，饿了吧，咱吃饭去。”
　　老周招呼着，我跟着他下了车。我看见周围的商铺都已经关门歇息了，只有道路对面有一处外摆的排挡铺子仍明着灯。
　　在那圣洁的光亮里，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在弯腰打扫卫生，看起来，她也在做着休息前的准备。
　　老周快步走了过去，而我仍站在马路对面无动于衷。女人放下东西直起身朝老周招手，恍惚间，她也注意到了我，本身侧着面对我的身体扭正了过来。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条漆黑的路面对视着。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在灯光下亭亭玉立的女人，将成为我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