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离开武汉,冬天跟着我搭着这趟列车到了我久居的小县城。风开始没有节制地吼叫,肆无忌惮地荡入各个角落。而此时,树叶再也抓不住枝干,纷纷扬扬地散落满地。出站的人在风中瑟缩着,被风刺痛的眼在各色的灯光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没有属于我的灯光,我得打车回去。湖里各种水藻的味道越来越近,我又渐渐沉入久违的安逸之中。躲入房间,窗外的风声更紧,内心也吹得空落落的。行囊随手一丢,向晓晓道了平安,便想沉醉在无尽的梦里。然,一眼瞧见了书桌上的一叠稿纸,瞬间又被另一人拽得清醒了许多——老王。我梳理了下思绪,拾起疏忽了半个多月的事情。
那个初冬,我不辍地撰写老王的传记,闲暇时问候晓晓。她的母亲有所好转,却又成了她的居家保姆,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她的工作在岁末比较忙碌,时常早出晚归;她的母亲就经常对着烧好的菜发呆。我问她:“记得曾经在山顶说过的话吗?”她说:“什么话?”“有一个人曾信誓旦旦地在山顶发誓,‘谁走到武汉我就嫁给谁’。”“行啊!那你来娶我。”“什么时候?”“是你娶我,不是我娶你,我听你安排!”听到安排,我的嘴角一抽,如果需要安排,那得经历繁复的程序,我必定如木偶一般,被月老的这根线提着转来转去,而我的父母也必定会茫然地跟着我旋转起来,虽然,他们内心一定是欢喜的。
我对晓晓说:“那走到武汉的理由呢?”晓晓说:“小花生,你相信命运吗?我在多年前就做过一个梦:一个人,步行千里来到我面前,然后说要娶我,最后,我嫁给了他。”我说:“是不是当时言情小说看多了,或是听到别人的故事,夜有所梦了?”她说:“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也记不清,我只记得我是嫁给了他,而现在他就是你。”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是我吗?我内心忐忑,我曾梦到过的女孩,到最后都一一离我而去,我梦境中的画面从未变成现实;而晓晓却让我走进了她的梦境,实现了她的梦望。
晓晓似乎是对她的父亲讳莫如深,从未向我提起他的父亲。哪怕是我出神地望着照片,她也从不言语,甚至是提到我的父亲,她也从不追问。她在刻意掩藏“父亲”这个词语,这个形象,是因为某些伤痛,无能为力的伤。我得问问静儿。
寒霜已开始适应冬日的阴晴变幻,在愉快时一茬又一茬地附着在枯黄的草上。湖里冒着烟,却又黏在湖面;行人吐着雾,却又把雾吞进肚子里。我的双手在寒冬常闹情绪,它们总想在冬日里躲起来,躲进严严实实的包裹之中,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冬眠。它们曾在我年幼之时,在这个季节释放着炽热的能量,浴冰劳作。严寒没有止境,双手上的温度不断被包围,被蚕食,战场一片狼藉,留下了年复一年的冻疮。不想提笔,也不想敲击,索性暂歇些时日,让冻疮得以安抚,让觳觫的心得以安宁。我正好可以找静儿聊聊晓晓的父亲。
静儿的声音在这个冬天逐渐被冻得凝固,我的耳朵,我的记忆随着她的声音里来到了冰雪覆盖的极地。这里阒无人声,只有沉沉的影。她试图拼凑各种画面来向我描述晓晓父亲的形象,她没有亲眼见过,画面苍白得如她的声音。“纺织厂……大火……救人……抢东西……”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情:晓晓的父亲,我未来的岳父在晓晓一岁那年因公殉职。此事给这个家族带去了经久不散的阴翳,以至于静儿如今回忆此事内心依然无端地悸动。如此看来,以后若他们不主动提及,我还是少触碰这裹藏着的秘密。
在处处张灯结彩,各条街巷充满着年味的时候,我便仓促地涌入返乡大军之中。在几近年关的时候,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天地一时变得纯净了起来。整个世界也变得静悄悄的,声音都在飞雪中凝结,除了偶尔生出枝条清脆的断裂声。我坐在老家的房子里,房子已被老父亲修葺了一番。在这个冬日,它和我父亲惺惺相惜,它老迈的脊梁骨顽强地遮挡着狂风与暴雪。一家人围着大火炉看着柴火“哔哔剥剥”地烧得旺旺的。冻疮在这个冬日异常兴奋,我不停地把双手放在火炉上烤,手指之中好似有着一只顽皮的精灵在那里游荡。烤烤红薯,烧烧土豆,炕炕橘子,让灼热的温度在指间流转。而在我拾起兴致反复熨帖之时,晓晓打来电话说,老王出事了,在自家的后院的大理石地上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我心头一惊,这个冬日的静寂就这样被挤走。看着屋外的飞雪,我打消了亲自问候的念头,只能隔三岔五地给晓晓打电话询问情况。上次和老王联系,还是在行脚归去之后,他收到了我寄的竹荪、豆角之类的干货,止不住地欢喜。那时他的气息绵长,笑声如洪钟,隔着手机都能振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谁又能够想到突如其来的意外呢?
我和晓晓的聊天终于引起了父母的警觉,或许是屋子里太静了,我和她的亲昵的话语让他们听了个真切。母亲在一旁观察多日,她只默默地在烤火炉旁添着柴火。她听了多次也似乎能够确定有这么一个女孩在和我交往着。在一次通话结束后,母亲问:“她是哪里人?有时间带回来玩玩。”“武汉的,等明年春暖的时候吧!”在那晚的餐桌上,我便和他们讲了晓晓。母亲喜欢刨根问底,只要是想到的,都要问个清楚;父亲则是默不作声,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开始慢慢地舒展开,黯淡的眼神开始变得明亮起来;父亲一个劲地喝着茶,好几次烫到了嘴唇。他的“啧啧”声引起了母亲的不满,似乎是打断了她的话语,只是一个眼神丢到了父亲的身上,他又安静了下来,就像积雪下的土地一般。
天色依旧如铅,铺在地上的积雪厚如棉被。村子的人三五成群,踩着路面“吱嘎”作响,边走边说笑。有人在呼唤我的母亲,母亲恍然想起,村子里那天的寿宴,她催促我换靴子和她一起去祝寿。我本想叫父亲陪她去,可父亲听到一半就溜没了影。我架不住母亲生拉硬拽,只好遂了她的心意。听到路上热闹的声音,我能猜出是哪家婶子的戏谑,幼时我没少在这些人家里消磨时光。走近一打招呼,一些遗忘在岁月中的糗事就浮现了出来,有些事我并没有多大印象,似乎她们说了就真有其事。我幼时特别喜欢馒头的香味,也憋出了一样“本事”,只要是哪家和好了面正蒸着馒头,我老远便能嗅到。我就撒了腿跑出去又晃晃悠悠地来到这家,在人家的场上玩东玩西。如此,总能在母亲寻我之时,捏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归去。她们没说这事儿,似乎都遗忘了。她们只说:我在那时经常穿着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衣服,而鞋破了的时候就打着赤脚。那时,我的很多伙伴都是如此——一群鼻涕虫光着脚丫,戴着红领巾,唱着不着调的歌曲。我没来由地哼了几句,却震得一旁的竹子“嘎嘣”作响,竹叶间的雪如烟雾般四散开来。我回头一望:浅灰的天空下的一行行脚印,和大地融为了一体。正如我们在这方天地留下的丝丝痕迹,而雪来与不来,它们又终将消散于天地。
熟悉的一大桌子菜和各种招呼客人的吆喝声,让这个宴席变得热闹了起来。一桌连着一桌,在这里,人们把焖了几天的话语全都掏出来,和着佳肴下肚。我也吃了一肚子的喧哗,佳肴的味道反而变得寡淡,这并不是食物的问题,而是我的眼睛一直关注着到各个桌子不停敬酒的人——沈春海,我的小学同学。寿星是他的父亲。在这呼吸都几欲凝成冰粒的日子,春海子西装革履,打着一条深红色的领带,头发不知打了多少发胶终究是一丝不苟地往后溜着,他那高而阔的额头正堂堂地亮着。可惜他那额头偏左的地方,有一块寸长的伤疤,那周遭在汗水与日头的侵蚀下呈古铜色,唯独那儿是晒不黑也养不白的一抹红。我暗自地笑了笑,春海子还是那副神情,与旧时无二。不过这也让我触摸到了儿时的一些过往,比如他的这道伤疤。春海子额头上的伤多少还是和我有些关系的。读小学那会儿,我和他常一起来去,即使留了学或是大扫除,也会互相等候。而有一次,大扫除还未结束,他却随意地往教室后的一张破凳子上一坐,凳子瞬间四分五裂,凳子腿上的钉子划伤了他的额头。我瞧见了鲜血后大惊失色,连忙找到老师带他带到校旁的村医务室里消毒、包扎。他吓蒙了,看着顺着脸颊滴落了一地的血,竟没有哭。我在那时非常害怕他摔傻了,之后伤口结痂、愈合并露出新的肌肤,我都心怀不安。有人的傻,是有间歇性的,就像我祖父的一位兄弟,高兴的时候田间地头无事不做,不高兴的时候就痴痴地傻笑或大声放歌。我那时就担忧春海子会罹患这种病症,因此,在后来我便处处让着他,尽量不让他难过。比如:当桑芽儿刚缀上枝头时,他便把蚕卵用一团棉花包裹好,夹在腋下,希冀能孵化出蚕来。三五天后,他的蚕卵一点变化都没有,依旧如灰色的芝麻粒,急得他双脚紧跺并在太阳下转来转去。我便把他叫住,从我的内衣兜里掏出一块我用体温喂养了一周的蚕种给他,那些籽里,一个个小生命正在蠕动着,等待着破壳而出。他看得口水都快留了出来,用棉花一把小心翼翼地包好,坐在凳子上嘿嘿地笑。他的这个表情让我大惊失色,还好的是,在课堂上他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模样,我的焦虑心才安定了下来。
看到故友,我回忆起了往事。他正好转到我这桌旁,客套了几句,然后示意打伙儿干杯。我啜了一口果汁,跟着众人一起致谢。当春海子红光满面,笑靥如花地用他那小眼睛环视一周并准备离开时,却突然把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大。“懵子——”,他大喊了一声。我向他点了点头,走过去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他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抓住我的手腕,说让我等他一会儿,别走;就是走到另一桌时他还一个劲地对我叮嘱。我不思杜康,奈何杜康思我,躲藏无计,唯有一醉。没过多久他便折回,一把拽着我在内桌坐下,围着的是他的家人。他酡红的脸此时正激动地抖动着,手也丝毫不歇,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大杯子就在众目睽睽中架到了我的面前。有些无奈或许又有些期待。晓晓是一再命令,少喝酒,少抽烟。到了追忆逝水年华时,我就把她忘没影了。“懵子”,他不停地叫,这个绰号也只有他叫。我和他都从杯中看到了一条条红脚而又暴躁的蜈蚣,那就是红脚懵子。我不知曝晒了多少条“懵子”,在我家二楼的阳台上,春海子的小眼总是遗落下许多嫉妒。大杯子渐渐空虚,立马又充盈起来。我的双颊也如春海子一般,像是那春日的海棠。接着,不同的人举着杯,向我问候,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孩子,我也举杯,一口又一口地咽下。恍惚中,我和他肩搭肩,走向那片洁白的深处。我不记得他的话,甚至连我自己的话,也记不清楚。而他所有的话语,似乎是在向我证明一件事:他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