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得像一碗煮过了的意式浓汤，怎么也化不开的样子。
　　许衣的灵魂囚禁在身体里，迷迷糊糊间不知道第几次从浓稠的夜里醒来。脑袋像遭受了某种重击，记忆也不是连贯，总感觉忘记了什么东西。
　　第一次是被钥匙咬上门锁的声响惊醒的，能够想象钥匙在锁孔转动，门被谁轻轻地推开，不是父母探班似的清爽干脆，而是一种如同透过猫眼窥视般的鬼祟。
　　许衣一瞬间汗毛耸立到想要立即起身，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就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身体背叛了她，内心的不安快要从心脏跳出来，明明躺着床上却依旧感觉背后一阵阴寒，仿佛自己正在不断地下坠，下坠。掉进一个漆黑的洞里，掉进一个从未见过的吞没人的漆黑地狱。
　　那个人或者那个东西并没有离开，此刻它正对着自己细细打量。那目光好似正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是对猎物落网的理所当然。许衣感觉一条阴冷的毒蛇从自己身上滑过，留下滑腻的印记。不能再想了，会被淹没的。
　　索性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也可能不过瞬息，终于传来门锁合上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许衣从这声音里听到了失望，她终于落地了。
　　第二次醒来，还是在一阵化不开的黑雾里。住在对门的那对情侣吵得很大声，隐约间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许衣起身想开个灯，却还是怎么都使不上力。出租屋设计得一点不合理，房间灯的开关在门口离床有整个屋子的距离。身体被看不见的锁链禁锢，真正的锁在脑子里。思维如同一个穿着白色碎花洋裙的小女孩在泥潭中摸索，无论怎么走会都沾上一身泥泞。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的样子，仿佛怎么也到达不了清醒的门。
　　内心的恐惧战胜了睡意。许衣有这样一种预感，一种对这化不开的粘稠黑夜的不安感。她总有一种要是再这样睡下去，就永远醒不来的感受。爬着，以一种和泥潭接触最多的方式如同游泳般就可以爬出泥潭。终于匍匐间她拉起了灵魂的锚，重新掌控了身体。
　　脑袋还是昏沉，很早之前许衣就尝试接受黑暗，适应片刻终于能在漆黑中看清东西后，许衣在一阵模糊中摸索，去开灯。右手手指触摸开关，指节弯曲，微微用力。奇怪？预想中的灯光怎么没有来？再去试试桌子上的台灯——还是没亮。
　　对门的情侣好像已经吵完了，女生正坐在漆黑中偷偷哭泣。在这诡异的静谧中，许衣终于接受了可能停电的事实。
　　许衣看向门外的时候，神经开始尖叫，灵魂背离了身体，脚怎么也挪不动步子——门大大的敞开，行李箱似的漆黑事物粘黏在地板上，许衣如同火光摇曳的蜡烛般，一整个融化在哪儿。
　　深呼吸，平复发狂的心脏，再找回手脚。悄悄地走到门口，一下就能看见端坐在对面门槛处的对门姐姐。扔出来的东西占满了整个楼道，许衣房间的门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推开，玄关处的确流进来一个行李箱。
　　对门的姐姐坐在这片黑暗中，双手抱腿，夜色中看不见她的眼睛，许衣却能肯定姐姐在看她。那眼光刺刺的，仿佛要把她一整个贯穿。
　　许衣蹑手蹑脚地将行李箱推到门口，本来想推到姐姐旁边的——楼道实在没有放东西的地方了。困意是甩不掉的水蛭，吸附着许衣。
　　意识再次潮起的时候，许衣发现自己还在床上，察觉到自己还在做梦，猛地惊醒。也顾不得是否看清，凭着记忆逃离似的起身开灯。
　　啪！灯亮了，填满了空荡的房间。门关着，从没被打开的样子，房间里站着怔怔出神的许衣。
　　这是许衣第一次陷入不断醒来的梦境——梦的轮回。
　　一个月前，姨妈家。
　　出了口才发现说漏了嘴，就像白子里面混着一颗黑子——错得很明显。许衣听到姨外婆的话后，身体有种一闪而过的凝滞，立马意识到不妥，赶忙装作没听见，仿佛自己才是说错话的那个。
　　一番寒暄之后，成人世界的无聊，无趣，掷地有声地摁在许衣身上。只希望可以早点终结这个话题。幸好姨外婆也没有过度为难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今年的夏天迟到了，立秋了那么久，还那么热。阳光一片片的，像纱布盖了又一层纱布，笼罩整个世界。笼罩许衣。
　　吃过饭以后，许衣主动收碗，洗碗，擦桌子。生怕那个环节不随人意，以期换得一个还算安和的生活。终于，所有得事情都做罢以后。一楼已经没有人了，大家都去了二楼乘凉。
　　许衣一步一步地上楼，踩着愈来愈高的楼梯，都不觉得是在上楼，或者走楼梯。更像是在一步步走进那个名为害怕，羞耻的刑台。无限凄美，无限苦楚。苦楚并不能持续多久，因为许衣到了。
　　没多少时间可以犹豫，屋里的人可能听见了许衣站在门口，又或者没听见。都无所谓了。许衣不想表现得怯懦。深呼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两个月前，父母车祸的消息从医院打到了家里。许衣随即赶到那个生死交替的地方。姨妈，姨父已经到哪儿了，哥哥还是联系不上。
　　他们来得很早，好像他们才是许衣，又好像许衣才是他们。等待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许衣要过好久才看得懂姨父那怜爱的眼神，无限凄美，无限苦楚。随后就简单了，先去姨父家暂住，暂住到住不下去为止。
　　老实说，姨父家待她很好，逢年过节来姨父家拜访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个暑假她都会住在这儿。每次许衣总会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姨妈则会给她准备最爱的水果，最爱吃的菜。还有每次离家出走的时候，许衣就会逃到姨父家，以求几天的安慰。换句话说，姨父家简直就是她的第二个家，所以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一想到躺在冰冷墓地里的母亲，许衣怎么也幸福不起来。
　　在隔壁吃的晚饭，横竖是肉，是菜，是菜，是肉。旁边小孩大呼小叫的，唾沫飞溅，遁入白色的瓷碗竟有鱼入水池之意。许衣转头看着小孩，姨父女儿的儿子，表姐的儿子。寄人篱下要有寄人篱下的自觉，表姐已经有些不满意了。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了起来，只是碗不再用了。
　　总算吃完了。阳光如雨，热浪海风一样。洗澡，否则那么多人等着，不好。打开花洒，水泊泊地喷出，雨一样散开，血一样温热。拧开洗面奶的时候，热化的乳状物流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伤口上，估计是帮忙干活时的擦伤，一阵刺痛。许衣用脚碾了碾流到地上的乳状物，雨漫过她的头顶，好像溺水。屈膝蹲下，把头埋进臂弯里，许衣无声哭了起来。
　　真正让许衣下定决心离开的原因是小孩。
　　许衣嫌弃他，嫌弃那个姑父女儿的儿子。也尝试去爱，只是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了这样的小孩。一个光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又跳上你床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看清他脚底漆黑的泥；一个在六岁上厕所还不会脱裤子的小孩，贴近你时带着清晰的体味；一个在地下打滚时会把双手伸进裤裆摸自己下体的小孩，然后再用他没洗过的手来触碰你。
　　最不能忍受的是为什么要乱动我的东西？
　　那支钢笔，去年母亲带她逛文具店时她亲自挑选的礼物。许衣看见它的时候，它的一半正横断在地上，笔尖也头破血流的样子，另一半在小孩手里。许衣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横截成了两半。一定在某处被腰斩了，现在的许衣不过是过去嫁接的产物，顺着时间往前看，可以看到那道清晰的黑色断层。她不再自然生长了，或者说她是一瞬间长大的，像是一天之内再也穿不下过去最适宜的洋装。她的时间停留在跨进急救室门槛的那天，一道门将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永远隔离，一道门，生与死。
　　没多久许衣就搬了出去，来到现在的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