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他并不擅长饮酒。
其实,他也从未饮过酒。
喝酒会使人脑袋不清醒,心志浑浊而多忘事,这对以往一心想要高中的他来说是致命的。故纸堆中挣扎已久,家境、出身、等等也决定了他断是没有闲情逸志去小酌几杯的。
酒是粮食精,向来比粮食贵。
然而,能不能喝酒;酒量高不高;会不会在酒席上左右逢源,承前启后。这些东西,往往能决定一些大事。
酒桌上的漂亮话他当然会说,但是他现在难受地张不开嘴,华贵盛大的鹿鸣宴,众人谈笑风生,酌酒品菜。摆在他面前却像是一顿凄凉的断头饭。
他当然没有为那徐学政在两位高官面前说任何好话,为了祭慰老乞丐死难暝目的在天之灵,他一介书生竟狠不得手刃了那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刚刚遭受过晴天霹雳般的恶耗折磨,向来不胜酒力的他,此刻随时都要呕吐出来。
他空洞的双眼,渺茫地望着巡抚衙门宴客厅流金溢彩的奢华装饰,一股股酸水就要从胃里往喉咙间涌去。
终于,宴席结束了。巡抚冯应龙招呼过在衙门前恭候已久的数十辆宝马香车,吩咐车夫们务必要将自己的宾客舒舒服服地送回住地。
而他用最大程度的礼仪,谢绝了冯巡抚安排的马车,说要步行打道回府。
此刻,已近巳时,纵是没有宵禁约束的苇沆城,现在也要渐渐沉睡。街上灯火已熄,各类大小店铺都已经收拾干净,酒店青楼也要打烊。
寻了一处偏僻荒地,在一片摸暗中,他扶住一棵歪脖子老树,抠了抠嗓子,将一肚秽物尽数倾吐出来。
即便刚刚吃下的是山珍海味,在他肚里都已成了鸩酒浓毒,还是一吐为快。
他便由昨日连累老乞丐杀身之祸,今日高中受赏却吃酒吃得欲死。又及想到那世上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尽皆不如于风月江湖,佯狂笑傲,做个无名无姓的老莽汉得来逍遥自在。
吐之亦不爽,等再直起腰来时,他感觉整个身子都变得轻飘飘的了,于是便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向那住店蹒跚走去。
他刚刚走出去几十步,便看到了一个落魄的乞丐,蹲坐在一盏火光幽微的街灯之下。
灯下的乞丐没有影子。
灯下的乞丐竟然没有影子。
他浑身汗毛倒竖,再一观察身下。
自己也没有影子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脑袋没有被吓到一片空白,但他又情愿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禁回想起了曾经听那老乞丐讲述过的狐妖鬼魅,民间志怪。故事中的那些鬼物,往往在灯火之下没有影子。
昏暗的灯火把这乞丐的轮廓分割得朦胧,乞丐将深深埋在瘦弱臂弯里的脸抬起来,并缓缓地看向他。
这一刻,他恍惚了。
几年前,他第一次在家乡的破旧土地庙里认识老乞丐,老乞丐也是一样的姿势蹲伏在墙角,一颗长发杂乱的头深深地埋在瘦削的臂弯里,也是这样慢慢地抬头向他对望。
记忆中的老乞丐举起了手。
街灯下的那个乞丐也举起了手。
他跟随着乞丐所指的方向移动目光。
在他刚刚一阵呕吐的那棵老歪脖子树下,有一个人在那里扶着树干弯着腰站着。
他顿时浑身震悚,那个树下的人影,和他的自己的体态轮廓一模一样。
他张大了嘴,看了看那街灯下蹲坐着的乞丐,又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扩大了瞳孔。
他慢慢地向那棵老歪脖子树挪着步子,一颗心脏在胸膛中砰砰作响,时间仿佛凝滞。
终于,他来到了那个人的近前,他刚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人,那人竟然瞬间化作股股尘土,不断地簌簌洒落在地面上。
惊得他踉跄着后退出几丈远。
他猛地回头再去看向那街灯之下,不到几十步的距离之内,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乞丐竟然消失得无声无息,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撒起步子往大道上奔去,惊恐难当。一刻不敢停地跑了有数十条街巷,他才在处灯火稍稍明亮的地方,扶墙喘气。
看到身下的影子亦步亦趋,他那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也缓缓地平静下来。
接近暂居的院落,他已是精疲力尽。晚宴上所进之物早被他吐得一干二净,加之刚刚又慌不择路地狂奔了数里,十分虚弱的他便找了个小巷的路边随地一坐。
这路边巷尾有一间小屋,屋内还有微弱的烛光在闪动。在小屋旁有块小巧的耕田,他便坐在这处松软的泥地上。此夜月明无星,晚风习习,吹得他大声地打了个喷嚏。
打过喷嚏,那间小屋的门便是吱哑一声打开,一位慈眉善目的布衣老者从中拄杖走出。
坐在人家的田地上,他立马拍了拍身上尘土,起身向那老者恭敬地行礼并道。
“这位老者,实在是对不住,晚辈因为吃酒席误了时辰,在一条偏僻巷子里又遭了鬼怪捉弄,狼狈奔逃许久。此时已是累得喘不上气,便找了处干净地方席地歇息,多有打扰了,我这就离开。”
他连忙向老者解释道,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无妨无妨,小兄弟。碰巧今夜老朽也是久难入眠,你我二人相遇便是缘分,老朽倒不如请你喝些茶水,好生休息一会儿,你再回去住处那也不迟。”
他当然拒绝不了,因为他真的已经走不动路了,若不是夜里寒凉,他都情愿在这地上倒头便睡。
“小兄弟,看你口渴的紧,老朽便请你吃西瓜如何。”布衣老者将双手搭在拐杖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亲切地问道。
他四下一望,这布衣老者的田间地头上,的确有一座种瓜的篱笆栅栏,但是那瓜架子上却是光秃秃的,连根瓜蔓子都没有。
“老师傅,现在都快要入秋了,哪里还能吃得到西瓜呢?”
他并非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反倒是对这些农时田事十分了解。江南道的西瓜,大多早在五六月份就已经成熟了。而现在秋闱既过,不可能还吃得到新鲜的瓜了。
“老朽活了这么些年,难道还不清楚现在有没有瓜么?小兄弟,老朽既然说要请你吃,你便一定吃得到。”
说着,老者便从衣袖内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布袋,从里面抓出一把炒熟的西瓜子来。
老者递给他半把熟瓜子,让他先嗑着瓜子。
他也不再客气了,一粒一粒地嗑着西瓜子,它们确确实实是经过一番炒制的,还散发着香料和椒盐的香味。
“老朽现在便为你种瓜。”
他心态微变,心想这老者会不会是得了什么癔病吧,虽然说心地善良,但是行为举止也太不合常理了。
他也只能苦苦一笑,也不去打断老者的动作。
他静静地看着那布衣老者,老者擦亮了田头的一盏灯火。来到瓜架子前,缓缓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手一下一下挖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土坑,然后再十分郑重地将手中余留下的熟西瓜子,一粒一粒放进土坑之中,再用浮土一个一个掩盖上,用葫芦瓢舀来清水逐一进行浇灌。
整个过程,他都看的真切。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同情与怜悯,明明是患有癔症的老人,却能尽心尽力地招待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天道不公,对待世间的好人向来都是残忍的。
仰望夜空,北斗七颗如珠洒落天幕,那颗文曲他早已认清是从哪边数的第四颗,但昔日同他念叨这些琐碎之事的老乞丐却因自己而惨遭横祸,在得知他的死讯后,他还未来得及有任何节哀丧悼之礼,一念及此,他伸出手来,猛地扇起了自己的脸,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眶里疯狂地打转。
方才遭遇的无影的那个乞丐,会不会只是老乞丐的魂魄,不远千里游荡至此,想要见上自己最后一面呢。
而歪脖子树下化为齑粉的那个身影,难不成正是预示着未来,自己投身宦海的结局么。
突如其来的离开,往往激不起人顷刻之间的巨大悲伤。只有当那些与亡者的日常点滴在心头翩翩浮现之时,人们方才惊觉。那种悲伤,乃是一生的潮湿与压抑。
在他扭着头用衣袖揩净泪水的时候,布衣老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兄弟,来,挑一只我们切开来吃吧。”
布衣老者此时满面慈容,神华内敛,气态脱俗。
他回头一看,满篱碧绿的瓜蔓缠绕在瓜架子上,数颗硕大浑圆的西瓜,如同墨色的翠玉般,正静静地躺在土地之上,在清柔的月光之下散发着道道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