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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文学 / 玄幻奇幻 / 神代的末路 / 第十四章 日轮之阳

第十四章 日轮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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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且危险的词汇——我害怕过往的回忆追上我,而这些过往的回忆全在那个早已残破不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家”里。
  我害怕沉沦于过往的痛苦中,我就是害怕那片火海。在火海之前的记忆或许十分美好,但是我已经记不清了。每当想起我十二岁之前的事,起因总是我想要回忆一些除开那一日的记忆聊以自慰,但那一日总是避不开地出现在回忆的终点,并且结局总是我一个人被抛弃在那里。
  就算艾普斯的身影总是那么高大,总能以他自己的方式救我于危难。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被重要的人抛弃、被旁人拯救、被好意囚禁在温室里。
  这一切的一切导致我就是破不开那片心象。
  “啧。”
  我突然从浅层心意的流转中清醒过来。可能是因为我的愤懑,也有可能是因为牛车的突然停止。
  “这是?”我问道。
  “我们到了……你睡了很久。”赫斯提亚那空灵的嗓音总是能平复我心灵的躁动。
  我打了个哈欠,要说累我确实是累了,昨天晚上就睡了一会就被剩下那几位吵起来了。
  “等会下车可别说是我送你来的,那样的话女祭司们会抓着你不放的。”
  “啊?我不擅长说谎。”
  “只需要你含混不清地隐瞒过去,再说了你不主动提起也没人会问。”
  “啊……我记得秋天这个时候是灶神祭,我一个男子去不碍事吧。”
  “呵呵,为家庭求幸福为什么是女子的特权?”
  “嗯。”
  我突然想起来她不仅是炉灶女神,还是家庭的庇护者。
  “唉,说来也惭愧,那些保证我神庙中圣火不熄的女祭司原本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是为了这份也许不是她们心中所想的职责,她们只能永远守望在我的神殿中。你说这讽刺吗?”
  “……也许吧。”
  “好了,这次我是偷偷过来照顾你的。要是出来得久了,不知道奥林匹斯那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真的,您不需要这么对我。”
  “你可是艾普斯的心头肉啊,就当我爱屋及乌了?”
  “什么!?”
  “别多想。嘘,我的祭司来了。”赫斯提亚轻轻地吻了下我的额头,然后身形消弭在了现实之中。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我叹了一口气,这种虚幻的体验总是让我有种不真实感。
  “先生?”一位穿着白色兜帽长袍的年轻女士来到车窗边,轻轻叩击了一下窗沿,“我们到了,接下来的路就靠您自己走了。”
  我从车上下来。在几乎无光的环境中待得久了些,但是这种程度的失光对我来说构不成任何阻碍。面前这位女祭司是遵从赫斯提亚的神谕架着牛车来接我的,这件事只被赫斯提亚的女祭司们知晓,而她们对赫斯提亚的信仰忠贞不渝。
  “先生,请吧。”
  她驾车走大道上山,而我要从山间的小径上山。
  赫斯提亚的神庙在拉卡奇斯以北,拉卡奇斯卫城以西。有在城中享有神庙这等尊荣的神明,在拉卡奇斯有且只有一位——艾普斯神。
  在山崖中开凿出的台阶和被人铲除杂草踏出来的小径蜿蜒曲折地从山脚下直通半山腰上的赫斯提亚神庙。这条由人而生的小道只有一个目标——通向那些信徒心中的信仰之所。
  围绕着山丘的公路虽然便捷且安全,但是路上肯定人数众多。对于我这种走什么路都如履平地的人来说,走些小道避免引人注目总归是好的。
  这里相距拉卡奇斯不远。穿行在并不高大的树林中,我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今天和煦的阳光和清爽的微风。离开“酒神的宴会”的时候我穿了适合在山野中赶路的皮靴,现在可谓是行进如风。低矮的灌木和花丛在我身边飞速地掠过,这是我七年来第一次外出穿行于山林,但是由于有要事在身,我只能放下心中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过了没一会,我奔行时发现一直在向上的山路正在缓缓地变得平坦,周围的植被也正在变少。日光照在我身上只觉得精神百倍,不觉得燥热,甚至连温度也感觉不到多少。
  “你快到了。嗯,跑得真快。”赫斯提亚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耳边。
  “好熟悉的传音。”
  “这可是我的神庙,周围的一切都在我的眼中。”
  “所以你只看我?”
  “不啊,还顺带看看别人。不过你现在才是重中之重。快过来吧,为你准备的一切都在我的神庙里。”
  赫斯提亚的声音随风飘走了,我顺着那声音前进了几步,看到了在半山腰的赫斯提亚神庙。
  粗略估计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从山上绕下去、过道桥、上栈道再走过那满是人的广场,大概吧。
  “好热闹啊。”
  一眨眼的功夫我就走到了人流的末端。虽说现场人满为患,但是他们各自都待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倒是给我留了些许在其中穿行的余地。礼赞的颂歌从刚刚就一直在奏响着,有许多信仰虔诚者都开始轻声哼唱着在广场周围演奏的歌曲的旋律。不过周围尽是些身着乌尔斯传统服饰的男女,我这个穿着略显前卫的家伙混在里面未免有些太显眼了。
  怎么前卫?理查给我特意买了一件纯青色大衣,边缘有一部分故意外露的绵羊的毛、它的基底也是绵羊的毛。整件衣服被我用胸前的一根带子固定在身上,衣服本身就长的下摆因为前面没有固定就这样飘扬在后面。下半身吗?裤子就穿的是束腿的黑色长裤,脚上是小牛犊的皮所制作的皮靴,没什么特别的。但只看上半身那狂放不羁的穿着就足够让人给我定性了。
  记得理查第一次看我这一身笑得很隐晦,但是他绝对是笑了。我还得到了这位王子的一个评价:“很拉风。”
  不知西风神听闻这个评价是个什么心情。
  我已经走到了神庙的前面,台阶两边分别站着带着兜帽的女祭司。当我想要继续向前走时,有位面容年轻的的女祭司伸出手拦住了我:“先生,祭典还没正式开始,赫斯提亚神庙暂时不向外界开放。”
  “冒犯了——”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有一个跟台阶上的女祭司一样打扮的人就跑了过来。
  “多姆拉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帮我装装货物吧,祭典就要开始了!”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我听得出来,那声音是接我到山脚下的那位女祭司。她在帮我打圆场,或是在帮我掩饰什么。
  “哦,好的。”
  我跟着她离开了神庙前的广场,绕了一个大圈从一个山脚下的侧门进入了神庙。
  “其实,收到灶神大人神谕的就我一个。”这位女祭司为我打开了侧门,“我真的不知道灶神大人为什么要挑我这个刚刚来到这里的年轻祭司来护送您。”
  “她自有她的考量,我也不知道。”
  “我好激动,但是也好害怕。为什么会是我呢?那些侍奉灶神大人一生的虔诚祭司都未曾收到一条预示……而我直接收到了一条口谕。”
  “你在害怕什么?”
  “这件事很危险,而且必须藏在心里一辈子,我怕……”
  “忍受不了这种寂寞还是你是藏不住心事的类型?”
  “两者皆有吧,西卡罗尔大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啊?”面前的女祭司似乎很疑惑。
  “不恨我这个名字?不恨我这个人吗?”我有些自嘲地问道。
  “我不是拉卡奇斯人,而且夺权的是您的母亲吧。身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要忍受这么多非议和仇恨,您才是不容易的。”
  “是吗?也许吧。”
  “不小心多嘴了,见谅。”
  “没事,一个人待在这个环境没人说话,今天抓到机会倾诉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那么神呢……”
  “抱歉……你说什么?”我并没有听清这位年轻的女祭司话中的后半句。
  “不用在意,西卡罗尔大人。”
  走进通向神庙下层密室的通路,这里连歌颂神明的壁画和浮雕都没有。只有一些杂草和青苔生长在年代久远的通道内……真是好寒酸的点缀。待到转过弯,身后的日光已经消失殆尽时,我才意识到一切光鲜亮丽的外壳都有其不被人知晓的暗面和沉淀。每隔一段路径就有一盏灯火在墙壁上燃烧着照亮这段通路,很难想象在这段路径中还有几处通风的排气口。
  就这样在晦暗和光明中前行,我们二人总算来到了目的地。这里的结构不算复杂,有岔路但是少得可怜;有转弯和上行的趋势,但归根结底还是一条只有一个目的地的小径。
  往往神庙中的地下结构是来储存财物的,我的眼前所见也证实了这一点。
  数不胜数的大块祖母绿和红蓝宝石放置在黑曜石所打造的长案上,其中有些甚至是刚刚从石料中开采出来,未经加工的原矿。旁边的金银币堆积而成的小山在火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别样的光辉。由金和银所分别打造的金锭和银锭更是堆砌在角落的阴影里。象牙和各种艺术加工过的金杯和珍珠,异兽的皮和牙更是各自领域内绝版的孤品,令人叹为观止。至于流通的贵金属货币更是随处都是。
  “下面是圣火的所在地,我只能陪您到这里了。”
  “好的。”
  螺旋下降的楼梯在这间珍宝室中间呈出一个旋涡状的凹陷,下面一片漆黑。
  一路上一直在指引我的那位女祭司给了我一盏提灯,示意我自己下去。
  我接过提灯,顺着台阶走了下去。
  此时,在赫斯提亚神庙庙门前的广场上,嘹亮的颂歌声响起——祭典正式开始了。
  “这是……火?”
  我来到了这座神庙最幽闭,最晦暗的地方——这里是埋骨之所,只有侍奉女神最为虔诚的祭司才有资格在其中长眠。在这个远离拉卡奇斯的地方,我又一次地看到了那盏灯火。
  我在那片火海中第一次见识到了那些对我俯首称臣的火焰竟然还有如此狂野、危险的一面。我开始害怕我的能力。
  在艾普斯的教导下我认识到了火焰的特性,作用和它们背后所藏着的奥秘。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惧怕在现实中驱使火焰,只是梦境中那些如同着魔般的,由雷霆所击打而产生的火焰还是一直缠绕着我不放。
  直到如今,我看到了这样一簇不一样的火。
  它就在祭坛处燃烧,火苗默默地照亮着周围的碑文和膜拜它的祭台。不猛地窜起、不陡然下降,不随着风流动的步调而摇曳,它就在那里燃烧着,经久长存、一直等待。要说我的阳炎是侵略和同化的代名词,始终高高在上、易怒且容易灼烧万物;那么这一簇火苗则是象征着存护和和煦,一视同仁地给予需要光和温暖的人所需之物。
  我的心被眼前这盏灯火牵动了,而且在这簇火苗燃烧的边缘和中心我都似乎看到了朦胧的人影,但是当我闭眼再睁开,那些火中的幻象就消失不见了。
  我放下提灯。
  理智告诉我要远离这里——象征着生命,默默燃烧的一簇灯火在不远处的祭坛处燃烧;脚边却满目皆是死亡。
  “赫斯提亚,赫斯提亚?”我轻轻地呼唤那位女神的真名,希望她能像之前那样出现。
  可惜终归是无济于事。
  我转身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却发现这里是个密室。
  (我不是从上面下来的吗?)
  “真麻烦……吸——呼。”
  随着我的呼吸,原先死气沉沉的埋骨堂成了一片火海,但燃烧的只有这一层表象。那祭坛上的火焰甚至没有波动,我这里烧得这么带劲,它那边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就连燃烧着的这层“幕布”也仅仅只是一层布,上面的图画再怎么扭曲、焦黑甚至化为齑粉,它所产生的变化也不会和现实相似。玩火的活计我干得太多了,眼前这反常的燃烧让我有种强烈的违和感。至于真相么——幻境,也只有幻境能解释了。
  “吸——呼。”
  那些火焰带着我身处的这块制作粗劣的画布化为了焦黑的飞絮和苍白的灰烬。就在我两个呼吸之间,周围的一切从完整化为了乌有。但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我的前方却仍然有着那盏灯火,它仍然在那里点亮着前方。这倒是实实在在地勾起了我的兴趣。
  “这试探有些不好呢,西卡罗尔。”
  “赫斯提亚,唉……嗯。”
  在人家的神庙里放火,没被察觉到才是奇怪。身后传来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回眸去看,赫斯提亚就远远地站在我身后。
  正在我思考借口时,她蹲下了,视线并不在我这里:“艾普斯,你应该管管他的。”虽然她嘴里是这么说的,但眼里却满是爱怜,“记住了,艾普斯。太阳总归是关不住的。”
  这是我刚刚进入斯卡修特总督府时,赫斯提亚化名赫提德兰来到我面前说的话。当时我有些过于敏感了,只要别人稍微碰一下我,我的阳炎就会烧起来灼痛对方。但是赫斯提亚用她特有的耐心和母性帮我度过了那段活像是受惊小鹿的时期。
  我相信她一开始摸我的头是被烧得有些痛的,但对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总是有着充足的温柔。
  等到我回过神来,那道幻影已经消散了。
  我拾起放在一旁的提灯,难以置信它居然还在,我还以为这盏灯要么被幻境阻隔,要么被我的火烧成了灰。
  有点亮光照亮前路总归是好的——即使它所处的环境再怎么虚假。
  我转身向着祭坛上的那盏灯火走去。
  噔噔噔……
  我还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一阵蹦蹦跳跳的跑步声。
  (这幻境又给我安排了什么情节?)
  我不想回头看,但是这稚气未脱的跳脱跑动声让我有一丝心悸,这有没有可能和我的弟弟有关?就算是身处幻境我也愿意看这场演绎,无论它有多拙劣。
  在我左前方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隙,它明摆着就是在顺应着我的心意改变着自身,让我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有诈,但我还是朝着那道裂隙前进。至于身后的那盏火焰?我不想再管它。
  谁知道哪边才是正确的呢?
  既然那边更加牵动我的心神,那么那边就是我的归宿。
  我手持提灯穿了过去。
  穿过那条裂隙,我身处的是斯卡修特总督府一楼的大厅,也是我和理查、拉卡奇斯执法官们战斗过的地方。
  窗外一片漆黑,这大抵是我更熟悉夜色的缘故。但是整个大厅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周围没有座位的长桌摆在那里,上面满是空出来的各类碗碟。
  我回头看去,不出意外地身后的路又被封死。
  我将提灯放在长桌的尾端,手掌慢慢拂过它的边缘向前走。我记起来了,在这几天如梦似幻、提心吊胆的日子前,我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都会来到长桌前,和艾普斯、盖尤安聚餐。这是家里不成文的规矩,即使家中的成员作风再懒散、工作再辛劳,早上和晚上的聚餐是必须到场的。
  (我为什么忘了呢?)
  “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艾普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没有回头看。
  是因为我从骨子里喜欢这段热血沸腾的时间,喜欢这种人生波动的兴奋感?或者是我已经厌倦了这七年来平淡的每一天?
  “……”
  沉默不语,我的理智不能说清这两者各自有何优劣。但是我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的我毫无疑问喜欢和那四个家伙待在一起将这个城市搞得天翻地覆。
  “家”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已经愈发渺远。
  继续向前走,在长桌的右侧,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我很清楚总督府没有一处是这样的构造,但是我还是走了进去。
  “盖尤安?”
  那个老人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拦住了我。
  走进走廊前我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但是等我走到一半,他就这么出现了。不知是光影的遮蔽还是这幻境的障眼法。
  “哦,西卡,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十足,称呼依然那么令人生厌——叫我的全名不好吗?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哦,西卡罗尔,我就叫你西卡吧?”盖尤安说道。
  “别这样,盖尤安。”艾普斯在一旁很是无奈。
  我说:“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盖尤安。”我说。
  盖尤安说:“眼神里带刺啊。”这句话盖尤安第一次见面时也说了。
  “不过我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惹的麻烦太大了。”他继续说道。
  “你在故意气我,老不死的?”虽说我言辞犀利,其中带着很强的个人情绪,但是从内心深处我是很高兴见到盖尤安平安的样子的,毕竟他自从我们撤出斯卡修特总督府就失去了踪迹。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举动会给无数家庭带来难以抹除的病灶?”
  “什么病灶?”
  “西卡,你击溃的不仅仅是一个敌人。他的身后也会有家庭,也会有利益牵扯。你孑然一身,不用管那么多。但是那些人呢?他们输了还有许多人会跟着他们一起受苦。”
  “所以应该输的是我?”
  “不,我们要消除这种争斗。”
  “痴人说梦。”
  我这才记起来这只是一个幻境,只不过这环境的制作有些别出心裁,它不以万华镜般的迷宫困住身在其中的人,而是通过人们心中的羁绊来挽留他们。
  “不,我们要消除这种争斗。”
  “这怎么可能呢,盖尤安?”艾普斯摇头,苦笑着说。
  “你是天神。”
  “天神也不可能完成不知从何做起的伟业。”
  “真的没有办法吗?”
  “消除战乱,消除恐慌——一个理想国的设想,但那也仅仅是设想。而要完成这个设想是要有庞大的底蕴支持的,更别说我的同族有几位已经千年不问凡间事务。”
  “有一本书里讲过完整的……”
  “我们不能用个人的设想来保证现实的更改,这个世界不是实验场。更何况我们只是外力,推动这辆大车的终归是你们。”
  我听过这段对话,它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艾普斯和盖尤安之间的争论。
  “所以说你现在来跟我灌输这个概念了?哦,那可真是。”
  “所以是时候了,西卡罗尔?”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
  “艾普斯……”
  (最终我还是要面对你吗?)
  我转过身,面前正是那位不苟言笑的义父。
  周围的走廊墙壁瞬间崩解,地面旋转不停,破碎的残片构筑、弥合、更改形态和属性,最后在天旋地转中,周围的一切组成了我最为熟悉的一片场地——三楼的练习场。
  “……你这是要训练我了?”
  我从未看过艾普斯重新穿上他那身带甲的装束。除了他右手上的那只金色义手,他选择的穷苦游侠才会选择的生铁护肩和护手,内衬外穿着阻隔斩击的皮质护身衣。外面穿着灰色的带帽斗篷,下身穿着长裤、踏着甲靴。
  他不喜欢弯弯绕绕的打法,正面对抗才是他的强项……强到我甚至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能超过他。
  他取过一柄训练用的木剑,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能用最恰当的力道将我打得体无完肤。他不教我剑术或是其它武器的使用法门,因为他说我的性子过于暴躁,如果用武器去对敌,就失了本真。相较于使用手臂的延展物,不如用最原始的武器去完成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拳脚。
  “不,我是要让你认清现实。”
  “用你的剑吗?”
  “用我的剑。”
  辉光在刹那间点亮了周围的黑暗,我的火就像在和太阳争辉。但,我就是太阳,不是吗?
  我说,犯规,太犯规了!艾普斯提着那柄已经被他的辉光消耗得差不多的木剑走到我的面前,说道,你可是太阳,光芒不会输给任何人。
  “不败而长青的双子哟。”
  “力量已经显现,群敌无处可逃。”
  “与其说光芒下必有阴影,不如说阴影只能躲藏在光芒下。”
  “命运昭然若揭,不要逃避,不要逃避。”
  “降临此处,降临此处,降临此处。”
  “此身,为遍及天下的日轮之阳!”
  扎卡所铸造的装甲在我四肢上逐层覆盖,最后在我左侧的肩甲处凝结出了三块血红的宝石,映出我的心火。
  “你变强了。不过……这还不够,远远不够。神话兵装并不是你的优势,每位天神都有自己的扎卡武装。”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高洁难道是为了对你的无动于衷所寻的借口?为什么你拥有重组游戏规则的力量,却仍然选择了当一个在规则中蝇营狗苟的普通人?”
  “推翻规则不是我的责任,是你的。”
  “难道就只是因为那个预言?不,我不信。你只是失望了,你只是心如死灰。你只是不忍心看着这个被你守护千年之久的城邦一次又一次地在神明的庇护下愈发腐化。所以你强迫自己不再拯救他们,你寄希望于一个虚无缥缈的觉醒。”
  “是的。”
  “那你觉得我就能?!”
  “不,你不能。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能完成不知从何开始的伟业。但是……”
  “但是?”
  “我们必须守望,守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们至少将一部分希望和信仰寄托在了未来中。”
  “即使过程再怎么无望吗?艾普斯!”
  “即使过程再怎么无望。”
  “即使到最后连你都忘了要怎么拔剑?”
  “即使到最后连我都忘了要怎么拔剑。”
  “那么,拔剑吧,艾普斯,试着能不能击败我。在你还记得你该怎么战斗时。”
  那柄斜指于地的训练木剑被他横在身前——那把剑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达摩克利斯。
  “我要教你认清的现实是——你远远不够成熟。”艾普斯说。
  “呵。”我笑道,“你总是这么说。”
  “你应该逃离这个城市,从我无暇庇护你的那一天开始。”艾普斯说。
  “不,是我曾经劝你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时代,当一个隐士,至少不会让无望的等待折磨你。”我说。
  达摩克利斯劈在了我的护臂上。
  “但是这里还有你。就算你跑到了天涯海角,还是得要一个人处理这一切——处理这片烂摊子。”
  一拳轰出,但是击空。我晃过身形躲过那一剑的刺击。
  “不,这是你的借口,你用这个职责掩盖了你内心的想法。”
  达摩克利斯斜斜地封死了我拳头的路径。
  “这不是真相,但这也不全是借口。”
  一个右刺拳虚晃,接上一记点满火的左勾拳!
  “为什么要因为我而放弃你这短短的‘人生’?你知道的,你身为人行走于人间的时间只有十年!”
  达摩克利斯直直地抵住我的左勾拳,我们二人都同时都因为反震力后退。
  “不,我会一直在这个人间走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什,么!?”我的声音颤抖了,过往的回忆涌入我的脑海。狄俄尼索斯在提及自己主神位阶来由时的复杂表情当时我是察觉到了的,“你是说!”
  “我的这个位置是你的,你会代替我成为十二神之一。”
  我右手抓住了左手的手腕,摆出了冲锋的架势。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艾普斯将达摩克利斯提在身体右侧,正面没有做任何防守。
  我带出一条烈火,冲到艾普斯面前一拳送出。
  他只是抬起左手,接住了我的左拳。
  他半步未退。
  周围的空间在他的金光和我的烈焰下逐渐开始颤抖,在那波动达到一个极值时,这片虚幻的空间开始崩解、破碎。
  “我承认我将你的未来定格了,我很抱歉……”
  “没有用!现在的你只是一个心象,我要你亲自……”
  我站立的位置也开始崩塌,我无力地坠落下去,直到黑暗。而艾普斯呢?他站在那里,停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我心中的他就这样离开了我。
  就像现实中的他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
  火焰接住了我,将我吞进它的腹中。
  灼痛感?没有。烟尘入喉入鼻的窒息感?没有。烧伤的彻骨之痛?没有。
  还是老样子,我又一次地站在了那片废墟中。
  空中的雷霆和地上的火焰仍旧是这片小世界的基调,被雷霆和火焰摧残的房屋和地上的残骸无不说明着这里刚刚因为这场“天灾”迎来了灭顶之灾。
  “前面一定会有棵被劈倒的树的,我就在那里等艾普斯了。”
  “他总是在那个时候过来。”
  七年了,我来到这个心象已经有不下千次。
  每次都是同样的环境,相同的老树根。但是没有一次我像今天这样愤慨,但又对面前的一切有些释然。
  我在这片火光中前行,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棵被劈倒的树。在那树干旁坐着一个黑发的孩子,他低着头,抽泣声不绝于耳。
  (这是……)
  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个人走了过来,他抬起头,泪水还在止不住地向下流。他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了自己这样有些失态,擦干了眼泪,站起来,强装镇定地对着我说道。
  “大哥哥,我在找我的弟弟。请问你看到他了吗?他……怎么样了?”
  但是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心中的慌乱已经不能驱使他正常思考了。而且,这个找寻弟弟的孩子正是我——西卡罗尔。那在这片残破的心象中,我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
  长久的沉默。
  “大哥哥?”
  面前的“我”睁大了眼睛,攥紧了双拳,目光中的期许和那些许的恐惧完全藏不住。
  “你的弟弟?我一直在找他……找了许久,但……我没有找到。我只是找到了你,一直都是你。”
  我看向我的双手,我的左手没什么特别、而右手是一只泛着金光的义手。
  我看向他,在这片烈火中,他流出的眼泪还未曾落地就被周遭过于燥热的空气所蒸干,但他还是止不住地哭泣:“所以,他和我妈妈一起……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吗?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很想像艾普斯那样用强而有力的言语给他支撑起心灵的大网,为这个“我”阻隔一切负面的念想。但……我不是他,永远也不会是他。我沉默着,看着面前的“西卡罗尔”。心中除了悲哀还有厌恶。
  在这七年中,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我的房间中眺望那片远远的城区。虽说老城区的房子没有新城区的房子那样别出心裁,但是因为这人间的生活气息离我很远的缘故,看着那些人在为了生活慢慢地行走在主干道上寻找着未来的道路,于我来说是唯一想要效法的。这些小小的希望给我播种下了名为期望的养料。无论是七年前在贵族府邸的生活,吃穿住行都有仆役侍奉;还是这七年在斯卡修特总督府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都不是我所期望的生活方式。直到刚刚碰到了那些拉昂来的妄图颠覆一个既定事实的家伙们,我才真正地踏上了这片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土地。虽说感受得粗浅,但是毫无疑问地——我活着。
  但是我始终不能得解——为什么一定是我?
  哭泣也好,迷茫也罢。都是我人生的过程中会经历、要经历的东西。但追根溯源却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选”。更可笑的是这并不是什么宣传手段,“预言即真实”,这是乌尔斯这片土地上约定俗成的东西。更何况有希尔特·阿克蒙德的预言“珠玉在前”,我和拉索尔被奉为乌尔斯的救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无论是艾普斯、盖尤安、赫斯提亚、克罗托还是那些拉昂人,对他们来说我的第一身份不是“西卡罗尔”,而是“那个预言之子”。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因为我的父亲是那位坐镇于高空之上的宙斯神?
  但是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见过拉索尔和我展望未来的喜悦。
  我见过艾普斯将我救起时的那股释然。
  我见过赫斯提亚对待每个家庭都视如己出的温柔。
  我见过克罗托反抗命运的决绝。
  我见过那些拉昂人之间建立的友情。
  所以,从别人那里借来这么多东西的我为什么不能承载他们的期望呢?没有人能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没有足够精打细算到可以放下除开自己利益外的一切。
  从一开始,我就不再是我。
  从那一声啼哭开始,我就和这个世界,和这个社会融为了一体。
  火焰在我的身边缠绕,我闭上了眼睛,希望它们像之前那样将我带离。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
  但是并没有恍惚的空虚感,我重新站在了那个少年时的我面前。不过我已经不再以艾普斯的身份站在他面前,而是以“我”自己的身份站在他面前。
  我的自我。
  “对啊,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看向我,似乎已经得出了答案:“你是?我?”
  “对,我是你。未来的你,你终会成为的样子。”我伸出了手。
  “那我未来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思考。走吧,就当是这是一封来自未来的邀请函。”
  他拉过了我那只手,一阵温暖的触感传来,他化作一道光芒汇入了我的身体。我的眼睛不免有些湿润,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过去的那个青涩的我甚至在我的心中都不会有一席之地。不自觉地,我闭上了眼睛。
  滴答!
  一滴眼泪落地。
  火焰再一次地将我围绕,然后独属于我的阳炎裹挟着我冲天而起。我被托起漂浮在半空,我眼中的远方是一座恢弘的神庙,而天上是一个年迈的、由云朵所构成的老人头颅,就像一个头雕。
  “宙斯!”我对天大喝!
  宙斯的巨口大张,云层中传来了风暴的嗡名声,那是他的应答。
  “既然这是我的心象,那我就要去前面的神庙看看,不碍你事!”
  宙斯身旁的云层雷击电闪,瞬间变成了雷雨交加的乌云。
  一道雷霆落下,而我正是那雷霆的目标。
  “是吗?!”
  我左手一挥,铺天盖地的火焰随着我手的挥动挡在了我的身前。双脚凌空一踩,我的身体夹杂着这片心象中所有的火焰化为了一颗燃烧的火球冲向了那道雷霆,那象征着神王尊容的云端巨脸。
  轰隆!
  雷霆劈在我的火焰上——那道雷应声而碎,在那道象征着强权的雷霆之后,漫天的云层于我而言就像一层薄薄的纸,我一口气冲开了一切阻碍——包括那张徒有其表的巨脸和其后的雷暴和狂风。
  云层之后,是一轮太阳。我在半空中悬浮,手可摘星辰。
  我看到了——
  这日轮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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