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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出南安市,过长江大桥,上了高速公路直向北走。天明开车,王志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静秋和陈更躺在后排。天明开的是他的黑色SUV,昨天从家里出发前,王玉兰就让他把汽车后排的座位放平,在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因为静秋远在南安住院,也没有亲友到医院探视,送那些牛奶酸奶之类的礼品。所以他们的行李不多,只有随身的衣物,装在黑色的旅行包里,堆在陈更脚边。
于路走走停停,中间在服务区休息了三次,700公里的路程用掉8个钟头,汽车抵达高速公路蒲城出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收费站上方两个硕大的汉字——蒲城——被霓虹灯点亮。
陈更开心地说:“终于到家啦!”
在汽车车厢里躺了八个多钟头,静秋早就疲惫不堪,做过穿刺手术的腰椎也越发疼痛难忍,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听陈更说到家了,静秋也只能转一转眼珠,瞟一眼车窗外的灯光,做不出额外的动作。
汽车驶入收费站,天明落下车窗交付收费卡,冷空气和嘈杂声涌进车厢。尽管静秋和陈更从没有把这座生活了九年的城市当作家乡,但过去这段生病的日子,没人能了解静秋有多么想念这个地方。对于静秋来讲,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战斗之后,回到蒲城似乎要有非常激烈的情绪波动才是。但此刻,静秋只是淡淡地望着车窗外一闪又一闪过去的路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汽车出收费站,沿中原路西行,进入市区后,拐进昆吾路,再前行四百多米左转入曲盘二路。曲盘路是条U字形道路,逢森的学校在南侧的曲盘一路上,而陈更和静秋的家则在北侧的曲盘二路50号昆尚小区。路两侧高大的法国泡桐树枝丫相接,覆盖了整个路面的上空,静秋刚确诊去京城看病时,树上宽大的叶子尚遮天蔽日,而现在回来,只有树枝密密麻麻的叉在空中,路灯藏在残余着零星残叶的枝干间。
昆尚小区是处老旧小区,大约千禧年前后建成。起先只是蒲城市邮政局的家属院,后来邮政局在西环路新建了更大更漂亮的新家属区,原住户渐渐卖房搬离,小区在更换了新物业之后更名为昆尚小区。零九年,陈更和静秋结婚时,陈更爸妈出钱在昆尚小区购置了一套二手房,作为他们的新房。房子并不大,只有三居室,占了没有电梯的光,公摊面积很小,住三口之家还算宽敞。
拐进昆尚小区,天明直接把车开到6号楼下,车灯前的拐角处,已经站满了等待的家人们。陈更的父亲陈国权,母亲杨芮,姨妈杨琳。静秋的父亲林正堂,母亲王玉兰和娘家二婶胡丽。
天明还没把车停好,杨芮已抢上前来抓住车门把手,像是怕被谁抢了先,就显不出她疼爱儿媳妇一般,但她拉开的是陈更所在的一侧。
杨芮隔着陈更说道:“天爷,静秋,总算到家了啊!”
陈更正盘腿坐着,他说:“妈,这边下不去,要打开后备厢的门才行。”
“国权,快开后备箱,前边下不来!”杨芮转头冲陈国权喊道。
陈国权慌手慌脚地小跑到车尾,却找不到后备车厢门的按钮。杨芮着急地埋怨道:“啧,怎么还没打开?”
林正堂上前说:“我来开。”说话间林正堂伸手按下电动按钮,后备厢车门缓缓抬起。
陈国权窘迫地笑说:“天明的车门我不知道怎么开。”
杨芮素来嫌弃陈国权木讷,越是当众人的面越嫌他丢人。
杨芮怒说:“笨的你,干什么能行!”
天明熄了车,和志刚爬上后座,帮陈更把静秋抬下车。夜里的气温已至零度以下,凛冽的空气呛鼻而来。
家人们围着静秋七嘴八舌地问:“累了吧?”“冷不冷?”
静秋望着应接不暇的面孔,除去微笑做不出别的任何反应。
陈更把静秋背上四楼,家门大开着,静秋的奶奶正倚门而待。老太太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方才大家下楼迎接静秋时,让她等在家中。
“我家闺女回来啦!”奶奶泪眼婆娑,“静秋,妮儿,可遭了大罪啦!”
陈更背着静秋进屋,家人们也陆陆续续进来。
逢森从自己房间出来,问道:“爸爸,我妈妈怎么样了?”
陈更把静秋放在沙发上,说道:“怎么样了呢,还是老样子,不能讲话。”
奶奶和王玉兰在静秋左右坐下,一人扯起静秋的一只手。
王玉兰朝逢森招手:“逢森,来,和妈妈亲近亲近吧,这么久没见妈妈,也不想妈妈?”
逢森说:“姥姥,没有太久不见我妈妈,上上个星期我们还去南安看妈妈了,你不记得了吗?”
王玉兰说:“嗯,是,让你和妈妈亲近一下还错了是不是!”
杨芮出来打圆场:“傻孩子,你妈妈也想你啊,快过来!”
杨琳胡丽等人也纷纷说:“快过来吧,孩子!”
此番场景,陈更莫名地熟悉,儿时的他是如此讨厌家长那些令人陷入尴尬的虚伪的客套和友善,其实是不含恶意的行为和语言,但只因违背了他的意愿,便日积月累在他心底留下了无迹可寻但却又真实存在的阴影,让他抗拒至今,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是如此。陈更认为,成人世界的虚与委蛇和沉重悲痛,不应该牵扯到孩子。
陈更说:“你们不要管他了!”又对逢森说:“你去玩吧。”
其实也没人真的想逢森怎么样,只是每个人在人多的场合都有表现的欲望,只是不同的场合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此时,静秋出院回家,大家便想表现的自己既关爱静秋又知晓所谓人情。
陈更把行李送到卧室里去。王玉兰轻抚静秋脸颊,满眼疼爱:“你看这孩子,还是不能说话吗?你说话呗。跟着妈学——妈!”
静秋只是笑。
王玉兰性子急,说道:“别光笑,你说话啊,这孩子,能急死人!”
静秋仍是无声地笑。
王玉兰看到静秋还戴着一顶毛线帽,便说道:“屋子里暖和,把帽子摘了吧。”
杨芮制止:“能不能摘掉?问问陈更。”
“一个帽子怎么不能摘?”王玉兰说,“陈更呢?”
陈更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可以摘,那是我下车怕她冷,刚戴上的。”
王玉兰说:“你看,我就说能摘吧!”
说话间王玉兰伸手摘下静秋头顶的帽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静秋头顶的伤疤,一瞬间难以自控,险些落下泪来。
“咱们不是不知道嘛,怕是一定要戴帽子,问一下陈更总没有错。”杨芮笑着上前从王玉兰手中接过帽子:“给我吧,妹妹。”杨芮拿着帽子到卧室,挂在衣帽钩上,叮嘱陈更道:“静秋的帽子我挂在这里了,别忘记。”
陈更随口应声,他正弓着腰铺床。
杨芮上前帮手,悄声说道:“不知道静秋爸妈留不留下来!这晚上怎么住?反正你也回来了,不行我就跟你爸回家。”
陈更说:“等下再说吧,实在不行我睡沙发。他们也不一定留下来。”
陈更和杨芮铺好床到客厅里来。陈更家的客厅很小,还不如主卧大,今天客人多,客厅里做的满满当当。静秋坐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躲在墙边的林正堂。从静秋确诊去BJ看病开始,一直到今天回来,这是父女二人第一次见面。
胡丽说:“你看,静秋一直盯着爸爸看,是不是想让爸爸挨着你坐?”
杨琳说:“那是,这么长时间没见爸爸了,肯定是想爸爸了!”
“好好,他爸,你过来,给你坐这里。”王玉兰起身,“在家的时候天天惦记闺女,今天见着了,又躲这么远!”
林正堂过来,在静秋身旁坐下,静秋紧攥住父亲的手,太过用力,手指的关节处都泛白了。林正堂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含蓄内敛,在静秋握住他双手的一瞬间,他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女儿对视,生怕眼泪会落下来。
如果静秋能说话,也许会对爸爸讲——不要担心,我很好,手术没有受罪。
可事实是父女相对无言,一个是不能讲,一个是讲不出。
杨琳说:“静秋,你不知道,现在你姥娘不是在我家住着呢,刚才我来时也吵着要来,一来她年纪大了,上下楼不方便,二来最近又感冒,也怕传染给你,就没让她来。你姨父也说来,我让他留家里陪你姥娘了。”
杨芮附和道:“是,我也一直给你姥娘说,千万不要来,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成天操不完的心,每次打电话都问你啥时候回来!”
王玉兰驾轻就熟地寒暄:“可别让大娘过来,静秋一个小孩做手术,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来看。今天本来也不让静秋她奶奶来,但是老太太非要来。你说,老人家上年纪了,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大娘感冒怎么样,不要紧吧?”
“不要紧,输了两天液了,快好了。一说快好了,快好了也不能让她来啊,就静秋这身体,万一传染了感冒可怎么办!”杨琳笑道,“那她可没有静秋奶奶身体好,就静秋家这四楼,她都爬不上来。”
静秋奶奶说:“他姨,你可别说这,我们这些老人啊,黄土都埋到脖子梗了,不给儿女添麻烦就是福气啦。在家里,晚辈们啥都不让干,成天坐着没事干,可不就是只剩瞎琢磨了,下面不管那个小孩生病了或是怎么着,我这都是吃不好睡不好。就这来静秋…陈更这,爬四楼中间也是要歇好几歇。”
杨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陈更看一眼时钟,问道:“静秋,你要不要去睡会儿?”
王玉兰说:“让她坐一会儿呗,躺了一路也是累。”
“她不能坐太久,会累。”
“那你睡不睡?”王玉兰问静秋。静秋还是笑。王玉兰火急火燎地说道:“这也不会说个话,谁知道你累不累呢!”
陈更走到静秋跟前,竖起大拇指问静秋:“累不累,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这是陈更发明的与静秋沟通的唯一方式,是就竖大拇指,不是就竖小拇指。
静秋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犹豫半天才竖起大拇指。
陈更说:“她竖大拇指,那就是了。假如不是,就会竖小拇指。”
胡丽问:“咦,这是你俩的秘密语言吗?”
“哈,算是吧。”陈更笑答,“在医院的时候她不能说话,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你看,还是人家陈更有办法。”胡丽说,“是不是啊静秋,你老公多聪明。”
众人讪讪的陪笑。
林正堂柔声对静秋说:“那你先去睡,我和你妈还有奶奶就先回漠县了。过两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静秋听闻父亲要走,刚刚松开的手又紧紧攥住,眼神中满是不舍,脸颊涨得通红。
“咋啦,不让你爸走吗?”王玉兰说,“那可不行,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出远门。他要去谈买卖,本来今天就要走的,因为等着见你才没去。明天一定要去。”王玉兰担心静秋听不懂,说话时双手在身前比画着,“要赚钱去,明白了不?”
静秋看一眼妈妈,再看一眼爸爸,最后望向陈更,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陈更安抚静秋:“让爸爸回去吧好不好?漠县这么近,你什么时候想爸爸了,我给爸爸打电话,一会儿就能到!”
林正堂说:“对,我出门子回来了就来看你好不好?”
可静秋就是不肯松手。这是什么样的情感呢,父亲这个角色是儿女生活中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最永久的依靠。也许在生命最危急的时刻,当静秋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心头想起的就是父亲。所以在她经历过生命的奇迹之后,再度见到挚爱的父亲,才会一把紧紧握住,生怕明天就再也见不到了。
林正堂沉吟:“那这样,我带你奶奶先回去,让你妈住下,陪你几天好不好?”
王玉兰忙抢过静秋的手,说道:“好好,我留下来陪你,得让你爸回去。”
林正堂对女儿也是不舍,还要说什么,可他是个含蓄隐忍的人,说来说去只有叮嘱她好好休息。
王玉兰瞟一眼墙上的时钟,催促道:“今天也见着闺女了,天不早了,回去要一个多钟头,再晚开车怕是要困了,快走吧。”转头对杨芮道:“你不知道这老头,早睡习惯了,一过十点,说困就困得不行,立马要睡觉。”
杨芮笑:“妹妹,年纪大了都这样,陈更他爸也是,一过十点,坐沙发上看电视就开始磕头了。”
众人借着林正堂离开的当口,也纷纷起身道别。陈更安排逢森看好静秋,随着杨芮和王玉兰去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