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刚过处暑，傍晚。
　　冀州太行山脚下，偏僻的乡村中一座刚落成不久的青石砖房中，谷地丰在屋外蹲着，古铜色的脸上，紧皱的额头片刻不得舒展，不远处，佝偻拄着个木棍的老汉儿，踱步不停。耳朵都立着听着旁边屋子中的声音，一个女人嘶哑的嗓音痛苦哀嚎，伴随着“用力，使劲儿”的叫喊声。
　　一袋烟的功夫，“哇哇”哭声传来，谷地丰猛地站了起来，由于起的太快，脑袋晕乎乎的差点摔倒，木棍便敲在他的屁股上，“瞅你这熊样儿，都当爹的人了。”老汉儿眉眼带笑，有些焦急看着屋门的方向，片刻，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擦着手走出来。
　　“老谷，是个带把儿的。”白发老人把擦完手的棉布递给老汉儿后说。
　　老汉儿接过来递给身后中年人，双手作揖，嘴巴都合不拢，漏出几颗坚挺的牙齿连忙回到：“谢谢杜大夫，辛苦您了。吃完饭再走，都做好了。”说完扭头用木棍敲了身后的中年人一下吼道，“还不去端饭上桌，没点眼力见儿。”然后用另一只手拉着白发老人的手腕，往另一间屋子带去。
　　“老哥哥，您有文化，帮孩子起个名吧。”老汉儿有些讨好说道。
　　杜大夫爽朗笑出声来说：“老谷，你这当爷爷的不取名，让我这个外人来，这是什么道理。”
　　端着一箩筐的玉米面馒头，旁边三个滴溜溜滚来滚去的鸡蛋，中年人用手护着，生怕掉了下来，听到说话声，急忙说：“杜大夫您取名好听。”放下吃食，连忙去拿了两个马扎放到木桌旁，心思一直留意着。
　　这时候端着一碗红糖水荷包蛋的老妇人经过，也搭腔道：“杜大夫您取个名字，我进屋告诉孩儿他妈。”眼巴巴地瞅着白发老人。
　　杜大夫沉思片刻，问：“老谷，村里只有你们一家谷姓，所以我得问您，您这一脉有家谱吗？”
　　老汉儿双手拄着木根，回想片刻：“有，但是被烧了，不提也罢。”
　　“那行吧，我想想。”片刻后沉吟道：“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这孩子在傍晚的时候出生，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学识渊博、有所作为的人，便叫子煜吧。如何？”
　　“子玉，好听，还透着富贵，玉啊，以前也没见地主老爷有几块。”老汉儿挺高兴。
　　杜大夫听后笑着说：“此煜非彼玉，不是玉石的玉，是后唐国主李煜的煜。”说完用手指蘸着碗里的小米汤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
　　谷子煜就这样来到这人世间。
　　白驹过隙，转眼来到1992年。
　　三岁的谷子煜，虽然还穿着开裆裤，但是说话走路都已经很利索了，眉眼已经长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透着一股伶俐，嘴里含着糖豆儿，拉着他爷爷手刚进家门，见到他妈妈，便松开他爷爷手跑到跟前，就往怀里拱。
　　他妈妈挺着肚子，有些费劲地坐到马扎上，撩开衣服，谷子煜便迫不及待含了上去。老汉儿见状，连忙扭过身子，咳了一声：“秀梅啊，该给子煜断奶了。”
　　“等老二出生了再说吧，爹。”留着两个麻花辫，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穿着缟素，荣色清秀，体态丰腴的妇女，爱怜地摸着谷子煜的脑袋说道。
　　“吁”老汉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等明个儿地丰回来了，让他再去买只鸡回来。”
　　说完便走回屋里，咳嗽声不时传来。
　　过了一会儿，谷子煜跑进屋里，奶声奶气地问道：“爷爷，明天还要去杜爷爷那里吗？”
　　“还记得今天杜爷爷教你的歌儿不？”老汉儿摸着谷子煜的脑袋，笑着问。
　　“我记得。”谷子煜挺直身子，骄傲地大声说，“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除祛半夏名异功，或加香砂胃寒使。”
　　“真厉害，明天再叫杜爷爷教你别的歌儿好不好。”老汉儿俯下身，仔细看着自己的大孙子，欣慰地笑着。
　　谷子煜低下头，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想去了，杜玲玉笑话我虫吃牙。”
　　“子煜乖，爷爷跟你说，等你长大了，牙齿就不会被虫子吃掉了，”
　　“那我要快快长大。”谷子煜憧憬着。
　　“爹，吃饭了。”屋外院子谷子煜的妈妈高声招呼。
　　吃饭的时候，老汉儿一直时不时地咳嗽，谷子煜的妈妈魏秀梅有些担忧地说：“爹，要不我们去矿区医院看看吧。”
　　“不去，花那个冤枉钱干嘛！杜大夫都看不好，医院里不还是一样。我们隔壁的邻居田学堂都从医院拉回来了，还不是让杜大夫几服药吃着活到现在。”
　　“那杜大夫怎么说的？”魏秀梅接着问。
　　“还能怎么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到时候了。人的命数都是注定的，我能看到子煜长到现在，已经很知足了。别说了，赶紧吃饭吧。”
　　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谷子煜的父亲谷地丰回来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看着炕上熟睡的谷子煜，不自觉的浮现笑容。
　　魏秀梅挺着肚子烧火热着早已准备好的吃食。片刻后端着回到屋里，谷地丰起身，用粗糙并咧着口子的手接过来。
　　“烫，小心着点。”魏秀梅叮嘱着。
　　“没事儿，我这手上都是膙子，感觉不到。”谷地丰举起另一只手让魏秀梅看。
　　手上的纹路都是黑渍，蜡黄厚实的膙子遍布手掌，手指肚上有的地方咧着口子。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边吃边问，头也没抬，“以后不要弄鸡蛋汤了，我不爱吃，留着给你和子煜。咱爹那里也得有。”
　　“爹让你明天再去买只鸡回来。”
　　“嗯，行，不用给我钱，正好一起上班的石林家里有，明天我去弄一只回来，等开工资了再给他。”
　　“自从去年娘走了之后，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要不我们带他去矿区医院看看吧。”魏秀梅还是有些担忧。
　　“等这个月工资发了吧，我想换个地方下窑，已经问好了，那个地方给的多，啥也不扣。这个窑上说好一个月30的，到手里只有不到28，全被扣了贪了。”放下手里吃完的碗，用手抹了一把嘴，接着说，“我都问好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月给35，啥都不扣，就是干的活累点。”
　　“你自己看着办吧，子煜也快要上学了，咱孩子聪明着呢，他爷爷带着去杜大夫那里没几次，今天我都听见孩子会背啥汤头歌了，把咱爹高兴坏了。”秀梅收拾着碗筷，放到汤锅里，谷地丰也帮忙把小木桌放到一边，从秀梅手里接过汤锅，放到桌上，念叨：“孩子随你，长得也好看，长大了也去当个官儿。你快歇着吧，别累找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明天上午你还得去找一下大队长，为什么每人可以分一亩地，却只给咱家三亩田？”魏秀梅蹙着眉头，有些不悦。
　　“行，明天我就去。快去炕上歇着吧，睡觉了。”谷地丰扶着魏秀梅来到炕边，帮忙给她脱了鞋，自己也脱衣躺下，盖上被子，不一会儿呼噜声就想起来。
　　魏秀梅此时却有些睡不着了，心里决定明天就去找她二姐，让她也帮个忙一起去找大队长，这马上家里又要多出来一张嘴，凭啥不给自己分田。
　　窗外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层，铺满这个院落，白茫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