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俯瞰着目力所及城市的所有碎片，有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感觉自身将要被割裂，吞噬。与视野里的一切融为一体。阳光下的每一粒尘沙都会带有他身体的温度——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爱矫揉造作的假文艺青年，亦不是从医院偷偷跑出来的精神病人。
　　他的感觉是有确实依据的——他将要跳楼了。
　　从半个月前，就想过无数种死法。
　　上吊？从一些小说里听闻过上吊吊死的人很不好看，何况如果吊的方式不得当，且不容易吊死呢。一吊要吊上好几个小时，等死的时候无聊了，还可以荡着秋千玩。
　　安眠药？听上去不错，之前也试过。试的结果就是半夜起来，几乎要和马桶来个舌吻。后来了解到，为了防止有人通过安眠药自杀，安眠药中往往加入一些服用到了一定剂量会有明显催吐效果的物质。不过这样往复几次说不定睡不死也可以吐死，但他不想再试了。
　　割腕，自刎或者用利器损伤自已身体之类的类似行为？想过，但他没有勇气这么做，他一见血就有点怵。虽然不是晕血那种严重的程度，但他还是不太想。可以选择他的死法是他目前活着所剩着的最后那点尊严，也只有在这件事上，他可以只用考虑他喜不喜欢。而不是被其它任何因素所左右。
　　心中最理想的死法是：在寒冬腊月里搭一辆绿皮火车去哈尔滨，灌几瓶啤酒（这种酒他喝起来不心疼，所以可以放肆的去享受），穿着单薄的睡衣，冻死在远郊的雪地里——带着火车上的所有沿途风景的记忆，待年春日暖，几只冰蝴蝶从他身上消融的雪花里翩舞而出，承载着他向无尽的云边飞去。
　　不过，那毕竟是理想。
　　与之相比，跳楼这种死法，显得并不十分浪漫，不过，之所以要赴死的缘由，也是颇为俗套的。
　　三个月前，刚刚大学毕业的来到A市里一所高中任职，由于在大学期间有过助教的实习经验，再加上的大学有一定的知名度，社会上的认可度很高。故而很快就正式担任了一名教高中物理的教师。
　　初任岗的高中在当地排名不算靠前。学生学习的热情普遍不高。教师们的教学态度也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整个学校有一种不应当在高中出现的，太过宽松的氛围。会选择这一所学校，主要还是为了积攒工作经验和经济基础，方便日后跳槽。不过虽说如此，他对待自已的学生也是很认真的。他教的班，物理均分比平行班普遍要高上十五到二十分。
　　和学生们之间年龄相差小，代沟不大。教学严谨认真不失新颖有趣。即便有一些学生还不太可以适应他的教学模式，也多是很尊敬他的——不同于畏惧权威的那种尊敬。而是最单纯的不出于任何目的的尊敬。
　　久而久之，他也有些喜欢这些孩子。和这些孩子平日里混的也近了些。不过就是这拉近的距离产生了问题。
　　他教的一个班上，一个平时安静的仿佛能将周围的一片空气都静止的，留着长刘海的高个子女孩。一天晚自习临近下课时跑到他的办公室问问题，问问题的时候，那些话仿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嗓子眼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扣出来的。待到解完惑临走时，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
　　他在学生时代也几乎很少见到这样腼腆的女生，不由得有些愣神——他在担忧这样的女生该怎么去融入这个社会。待他回过神时，发现原先那个女孩放作业本的地方有一张折的很精巧的纸，折的是某种鸟类的形状，还在纸面显眼处写着“请拆开”。
　　他不忍心破坏如此精美的折纸，按着折痕摸索着小心翼翼的拆，也许是折纸太过精巧，也许是他太过手笨。足足半小时的光景，一张完整A4纸大小的纸张才在他面前展开。在拆纸之前他并没有闻到，但在拆完之后，他能很清楚的闻到那纸张文字的那侧有着淡淡的橘花香味。这气味也被很巧妙的埋了进去。纸面是暖橙色的，但不是那种过于鲜艳的色调。也不似黄橘子皮那样浅显单调。是好像夕阳的色调微微调入了一些淡蓝和浅紫。纸面上是一些字画，只微微扫了几眼，他就明白了。这是那个女孩给他写的情书。
　　他把那张纸小心的压入平时不怎么看的书页里，对于纸上的内容，他并没有看多少。很多青少年，并没有得到正确的在爱情方面的基础的教育和指引。他打算明天找那个女孩好好谈谈，让她放弃现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好学习之类的。
　　他知道这样的说辞是空洞缺乏实际意义的，因为他并没有正面回应那外表内敛的女生内心炽热的情感。对于她对自己的情愫，他从一开始就采取了完全逃避的行为。但他还是打算大谈现在当务之急是学习，年轻人没有建立起正确价值观之类的大道理来搪塞过去。
　　尽管知道这样可能会很对不起这个女孩的精心筹备，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是有自己的理由的，爱情本身就是勉强不得的。用一整片海洋去爱一粒沙，沙也不会回应海的爱意。有时候，适当的残忍，也是温柔。
　　找女孩训完话的当天夜里，女孩跳楼了。
　　十五层高的商品房，父母撕破夜幕的哀嚎，花草上的点滴血花，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的警笛声。垃圾桶里无数篇单相思的废稿。
　　警方和媒体很快就找到了他，拼接事实的采访，往恶意深处的解读。键盘上正义的释放。遇害者家属声泪俱下的申诉。
　　尽管有不少学生为说话。但身为学生人微言轻，又受到了不明就里的家长和学校大环境的施压。不断噤声，的朋友们说的话，有利于舆论方向的，得到了流量的关注，无利于舆论方向的，连承载万物的互联网都难觅其踪。
　　他失业了，已为千夫所指，以后要干什么工作，也注定很难在社会上立足出头了，十年寒窗如今不过一张白纸。只要提到他，人们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个年仅十六岁的灿烂生命。在客观上来说，是有错的，但他并未怀有任何主观上的恶意去对待那个女孩。女孩殒命，他自然愧疚万分，追悔莫及。然而媒体操纵的声音，又把他这种心绪给无限放大了。他开始对自已对待这件事上每一个细节都持有了一种莫须有的罪恶感，就如偷窃进宫的惯犯去银行取钱被保安一直盯着一样。
　　他打算选择死，做最后的抵抗，也是和那次训话一样不负责任的逃避，对那个女孩家属可能没有任何意义的赎罪，同黑白颠倒社会的不平等抗争。
　　他选择跳楼，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孩是跳楼而死的缘故。跳楼对而言，是他所能选择的死法里，最不体面的一种。尽管这是他最后的尊严所系，，还是又一次，和这个世界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