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当天二人的收钱之路并无任何阻拦，在他们将残枝败叶上仅挂着的几滴浑浊的露水也取走后便随着壕沟里的水流声归向夕阳的深处了。
　　当天傍晚在田间稻草人的肩上依旧披着太阳浅浅余晖的时候，村长和和尚在村子唯一的小桥上摆了几桌宴席，说是要庆祝请神仪式的正式开始。那天桥头上聚集了很多嘈杂的声音和昏暗的影子，大人们理所应当的想要参与这个自己付了钱的宴席。远川的母亲和光头三的父亲以及近乎所有花骨朵的孩子家长都聚集在那，当然除了高老头。没明白状况的远川踮着脚尝试挤进去却因为个头小的原因被凝固的汗液沾在了队伍的中间，所以他只能听到四周绵延不绝的嗡嗡声，就像草窠里的虫鸣放大了一百倍。
　　“他妈的，花那么多钱摆四个桌子，这鸟日的混蛋。”人群中绝大部分男人似乎都不满意此次宴会，于是不满的的声音也随着溪流声此起彼伏。
　　“嗨呀，凑钱不是为了请神造庙嘛，把钱都花到这上面了哪还有钱去请神嘞？”似乎也有人在替村长鸣不平。
　　因为身高问题被大人们挤来挤去的远川很快便对眼前各式各样的裤子失去了兴趣，于是他不满的退出了整个队伍，就在整个队伍的最后，远川发现了正对着大人们的影子撒尿的赤着脚的光头三。
　　“尿鞋上了！”远川朝着光头三大喊。
　　“我没穿鞋”光头三瞥了一眼远川，收起那个物件转头对着远川指着自己脸上鲜明的红印“他妈的不知道谁还给老子两巴掌，眼都被打的睁不开啦！”
　　看着光头三滑稽的脸远川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就在这时他的余光里忽然瞥到了光头三背后堆着的一簇半人高的小土坡。那可是个打阵地战的好地方。远川心想，如果把他的塑料军团拿过来，一定能在这里打上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于是他跟光头三说了自己想要指挥一场战争的想法，这很快便得到了光头三的支持，倒不是光头三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他本人对需要想象力加持的快乐并不敏感，只是因为那些小塑料士兵是远川常年在外打猎的猎户父亲从一头两人高的巨狼肚子里剖出来的。所以那些玩具在具有稀有性的同时也象征着村外那常年弥漫着薄雾的深林中萦绕着的无边无际的神秘感。“孩子不一定有想象力，但一定有好奇心。”光头三的母亲在闲聊时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这似乎也印证了光头三的想象力确实不怎么样。
　　于是在仅剩的一丝暗红色余晖照耀下，两人迈着欢快的步子离开了小桥朝着远川家里去了。
　　就在两人前脚刚走高面便踩着它们离去的影子从被太阳余晖拉扯至巨大的村庄铁幕般的阴影下一头扎进了在桥头昏暗的烛光中涌动着的人丛恍惚在溪流声之上的影子里，他像一把雏形刚显尚未开锋的刀子，艰难的刺入那群熙攘不安的大腿之中。我至今都记得他那不知所措的为了不被骚乱的黑暗溺死而高高举起的双手。在他穿过人群到达嘈杂的中心时我才终于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红扑扑的脸上挂着两片苍白的嘴唇，紧锁的双眉让我想到了被烧裂而发黑的两条铁链，仔细看才发现他的脸上好像除了那因为炎热和急躁而发红的双颊外身体裸漏出的其他部分皆毫无血色，就像个在炎热的夏天里冻死的人。
　　他无神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站在桌子前喝的满面通红的村长，而村长也很快便发现了这个突兀的小孩，他那忽然钩紧的双眉似乎也在为高面的到来感到困惑，但最让他不明白的是这个小东西是如何像这样穿过人墙直白的插在这片影子的最前区，以及如何在刹那间熄灭人群里属于他的熙攘，他呆住了，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人群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陌生而又陌生的呵斥：
　　“喊他！”
　　这两个字让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人群的身后，而在所有人都看清声音的发出者后皆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那个惜字如金的傻子高老头居然像个正常人一样站在那里，他拉拢的眼袋在失真的灯光下却显得如此清晰，或者说此刻的他比在场所有人脑海中的那个模糊的形象相比显得如此真实。
　　只见他双手背后一脸肃穆的盯着他的孙子，从不打理的头上多了一顶淡蓝色的破旧短檐帽，帽檐下是一双暗的发青又亮的发黑的小眼睛，那双眼睛散发出的陈旧感令我嗅到了源自他灵魂辐射出的犯潮的木质大衣柜味。可真正神颤惊骇的是他深蓝色的老旧外套里穿着的一件格外刺眼的令所有人垂涎欲滴的鲜红色衬衫——天，那一定是令美本身都眩目的鲜嫩之色！随着他身躯的抖动那在飘摇的灯光下蠕动的样子犹如一朵绣在他苍老身躯上，只在顷刻间便已怒放，绽满他佝偻肉体的玫瑰！就在此刻就在被溪流声凝固的余晖里我能清晰地听到村庄咽喉内那粘稠唾液的滑动声。自多年以前轮椅上那个老朽的灯光熄灭后我们已经许久未展现出如此大的食欲，那隐藏在所有人简陋的头骨下最原始的欲望......
　　所有人的目光和话语似乎都被那红色瞬间吞噬。缄默，缄默，还是缄默......人们的瞳孔随着桥头那几盏摇曳的烛火的耗尽而放大，他们企图将更多光线捕获进他们深不见底的漩涡似的双眼中咬死，搅碎。
　　村里年轻的傻子赵狗儿已经将他沾满泥渍的手指缓缓的放进嘴里，最后的阳光掺杂在他从嘴角轻轻流下的笨拙的血液里，接着便是令我感到窒息的骨头碎裂声：咔嚓，咔......
　　“爹！！”
　　忽然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打断了所有人沉醉的目光，回想起来现在的我并不觉得只要声音足够大便能唤醒那些陷入本能泥潭中的人们，因为那传承下来的无休无止的溪流声足以吞没一切真挚或虚假的呐喊。而真正把人们从欲望中拽出的是他干净清澈的灵魂，他们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光彩夺目的色彩——犹如一张纯净的白纸。这与大人们耀眼的欲望完全相悖，那声带着恐惧的呼喊让所有五彩斑斓的头颅们在一瞬间奋力的向后望，直到遥远的白色扭断了他们的脖颈。因为那张似曾相识的白纸在此刻让所有色彩都相形见绌。白色，白色，白色......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们被不断跳起来挥舞的稚嫩的白色双手闪断了双眼和灵魂的连接。
　　此刻的高面像个小野狗一样站在村长的面前，他满脸泪水的望着眼前被纸烟熏黑双眼手满手猪油的村长，他不知所措的目光在高老头和高面脸上来回扫动。
　　“我爷说，你让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我爷说你会养我。”他的话带着哭腔，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眶涌出，滴落在他洁白的短袖上。
　　村长一脸诧异的愣在那里，良久他才反应过来，他错愕的嚼了嚼口中未咽下的肉，随后一口吐在了地上。
　　“老子什么时候说了，我我我他妈啥时候说了这话！”他蠕动着发黑的嘴唇正想发作，可他身后面带微笑的和尚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背打断了他的愤怒。就在他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眼神望向人群外那个神色严峻的高老头时，他觉得自己的权威正在被一个拿着刀子的人死死盯住，他怕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纸将自己嘴上的油擦干净。
　　“我说过的话会骗你们啊？你放心，只要我还是这个这个村长这个一天，我就把高面当这个......亲儿子看！”
　　他磕磕巴巴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他们不知道这位鹅村长居然能在某个瞬间长出了会搏动会发烫的人心。于是在和尚的带领下，刚刚回过神来的人们纷纷用掌声对村长的话表示了赞许。
　　村长将手中的纸丢掉后便径直走向了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高面。
　　“再叫一声！”和尚说。
　　“爹......”高面用细小急促的声音再次叫道。
　　“哎！”村长仰起脸弓过腰用夸张且极其富有张力的肢体动作答应道，随后他便急忙咧着笑脸在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中抬头向四周的人群致意，他显然很享受这种感觉了。
　　随着最后一次掌声的熄灭，所有的余晖都被群山收了回去，潺潺的溪流也随着人群的鼓动重新奔腾，离桥头近的几人开始纷纷将那些熄灭的火苗重新点燃。
　　老实说，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是否有月亮，也更记不清在拍动双手时站在深不见底的影子之上的他们脸上都是什么表情，微笑？欢快？或许都没有，在我杂乱无章的记忆里他们就像一个个苍白的石雕，我更愿意相信他们脸上是没有任何色彩没有任何表情的，因为就在那跳动的烛光再次扑向人墙外的高老头身上时，人们的双眼再次被他身上那片浮动的红色所捕获。
　　它实在是太刺眼了，它实在是实在是......那鲜妍可口的随着微风轻轻的拨弄而缓缓流动的红色。随着高老头身体颤抖的幅度不断增强，那蚀人心魄的香气渐渐从他破旧的衣服中溢出，从遥远的溪流声尽头一直流到了我们脚下的泥土上。所有人的瞳仁再一次被那绽放在黑夜里和烛光中的红色藤蔓缠住，咬住......赵狗儿的嘴里又响起了湿漉漉的吮吸声和骨头碎裂声。馒头和大葱从和尚的手中滑落，摇曳的火光在此刻像静夜里的一道道闪电，不时照亮在场的每个人贪婪的脸庞。在某一刹那，当火光映在和尚的脸上时，我清楚的看到他灰白色僧衣的胸口处已经被他夸张的口水量完全浸湿。此时此刻，人们吞咽口水的声音竟已大过了桥下奔腾的流水声，在寒冷的晚风中，我感到浑身炙热双目发烫，就在我觉得我的眼睛快要被那片扭曲的红色烫瞎的时候，我的腰部传来了一阵将我拯救的刺痛，正是这阵刺痛让我摆脱了那红色的漩涡，我用力晃了晃脑袋后便下意识的往身下看，是高面！他此刻正奋力的想要将我和我旁便的人推开，他嘴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可我完全听不到，我的耳边除了无休止的流水声和四周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外就只剩下不断增强的耳鸣。我想要挪开腿让他过去，可我发现自己的躯体除了脑袋能勉强转动以外别的部分好像全部失联了一般完全麻木不听使唤。
　　我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他不断奋力的顶向我已经石化了的背部，我感到从下肢传来的刺痛感越来越小，四周的火苗也越来越小，火光闪烁的频率却越来越大，桥边的烛光像一抹抹黄色的闪电不断在所有人的脸上闪烁，闪烁。
　　终于，随着那片令人赤目灼心的红色的轰然倒塌，它们全都熄灭了，就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月亮在此刻也全都熄灭了，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光亮所有道路所有方向。随之而来的则是人群野兽般的躁动，在我昏倒前，我模糊的看见各种颜色的影子都在一瞬间朝着那片红色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