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中，从窗帘透出的稀薄光线勉强照亮了桌面和桌上的一卷纸质契约。桌子旁，一个美丽的少女口中正专注地吟诵着咒语。
　　她拥有一头柔顺光泽的紫黑长发，此刻正随意地垂落于肩膀上，契约上散发的幽蓝纹路倒映在她的青色眼瞳中，随着咒语的推进而逐渐增强。
　　距离她近三米的位置，羽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当这曾让他深感抵触的魔法现象正展现在他眼前时，他只觉得震撼。
　　羽涅回想起刚拿到这个契约的情景。
　　“没想到您已经得知这件事了。”
　　老管家福尔维谦恭地站在书房中央，他的斑驳银发已经精心梳理，服饰也被梳理得非常平整。看得出来，他对今晚的宴会相当上心：
　　“是的，您之前要求的贴身女仆已经为您找来了，克拉拉.南茜。”
　　羽涅上下打量着他的扮相，沉吟片刻后，说：“我有个疑问…”
　　“是。”
　　“自古以来，主人家被贴身侍从背叛而人财两空这种事屡见不鲜吧，出于安全考虑，一般该如何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您身上的。”
　　老管家语气平静而坚定，“但如果您坚持想要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通常会用‘秩序契约’来消除这些风险。”
　　“展开说说…”羽涅合上书，摆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秩序契约’是魔法契约的一种，在现代常用于确保合同中各方遵守约定。”
　　“原理呢？”羽涅眯起眼睛，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它拿什么保证？‘不知道为什么但它就能做到的魔法’吗？”
　　“在下对这方面并不精通，但据我了解，现流通于市场的‘秩序契约’都是由各国正规术数机构所制，它通过一系列的术式和符文运作，用以将合约双方的意愿和条件转化为具有强制力的限制。”
　　“它的生效形式是什么？”
　　“是毒，大人。”老管家平静地说，“它通过法术‘感知思维’的变体术式读取受契约者的表层情绪和意图，连接契约双方体内的能量标记。当一方产生明确的违约意图后，就会与能量标记交互并引爆，进而毒杀违约者。”
　　老管家的语调相当平缓，甚至不含一丝波澜，而羽涅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轻轻托着下巴，微微颔首，陷入了思索当中。
　　半晌，他才接着开口：
　　“给我找来一份吧…”
　　时间回到现在，对契约的加工仍在继续，菲莉茜雅眉头微皱，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契约书上轻轻摩挲。
　　她嘴中念念有词，小心翼翼地将新的意志融入契约中，她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字音都是如此繁复、庄重。
　　周身的昏暗光亮中还悬浮着一些成型的灰尘类物体，宛如她的身边隐匿着一股力量，为她蒙上了神秘的面纱。
　　她很美，甚至于埃莉诺不分伯仲。
　　在一旁，羽涅如此想着，一个他先前就考虑过的想法再度浮现于脑海中。
　　如果她能替代埃莉诺的话……
　　他眯起眼睛，盘算着这个方法的危险性。
　　这时，菲莉茜雅的术式已进行到尾声，契约书上的光芒攀至巅峰，就仿佛有生命一般，好似深海中泛光的藻类，使得整个桌面都弥漫上深蓝色的光，并释放出了一种阴冷的气息。
　　羽涅打了个寒颤，警惕地后撤了一步，喉间不免发出几声干咳。
　　而菲莉茜雅似乎并未受到这股气息影响，新的符文肉眼可见地在她指尖划动间编织入契约书中。当最后一个术式编辑完成，她停下了吟唱，房间的空气一滞，在这之后，深海的光也逐渐退潮了。
　　“呼……”
　　她的身体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其眼眸合上前的一瞬，羽涅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疲惫，显然，这个更改术式对她的消耗还是很大的。
　　“签吧。”
　　闭目养神片刻，菲莉茜雅将契约转了个面推给羽涅，语气冰冷得像是在强迫他签什么卖身契。
　　羽涅暗自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观察这个被更改过的“秩序契约”。
　　只见上面的纹路已与拿到时有了天差地别，上面的希亚语被替换成了一种更为细长优美的陌生文字，原先的淡蓝色字迹和纹路夜变得更为深邃、深沉。
　　羽涅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肯定无法读懂上面的文字，可就在他要出声询问时，他却猛然发现这上面的字自己竟能够自然而然地看懂。
　　对了，我现在是“大占卜师”来着。
　　羽涅这才反应过来，大占卜师所具备的高等理解力特性能够让他更方便地读懂一部分语言，显然这种细长优美的文字也在其列。
　　不过……
　　“你该不会是指望我相信刚刚那种阴冷气息只是更改契约的常规流程吧？”
　　羽涅指了指桌上的契约书，满眼的怀疑，但他暂时还没有让诡异阴影出来的打算。
　　“你知道在不破坏结构术式的情况下更改一个官方的‘秩序契约’有多难吗？那只是……”
　　菲莉茜雅话说到一半，羽涅将那剩余半杯的、有吐真剂效果的苹果汁递给她，无动于衷地示意她喝一口。
　　少女冰冷地看了羽涅一眼，见对方耸了耸肩，无奈地接过杯子，打算一饮而尽。
　　“留一口，一会儿说不定还有用…”
　　羽涅“贴心”地补充了一句。
　　“我还有一点……算了。”
　　菲莉茜雅眉头微皱，不情愿地将这杯加了药的苹果汁饮下，但还是顺从地留了一些。
　　此后，房间陷入了一段尴尬而又漫长的沉默，在等待真言剂生效的时间中，羽涅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她，就仿佛在看一只带有攻击性的动物，以至于菲莉茜雅都感觉有些不自在了。
　　“菲莉茜雅.米契尔的身高多少？”
　　估摸着差不多了，羽涅冷不丁地出声。
　　而由于真言剂的作用，菲莉茜雅下意识地回答道：“164……”
　　“体重呢？”
　　“53公斤。”
　　“胸围？”
　　“80……够了！”
　　和埃莉诺一样…啊，就是重了一点。
　　羽涅收起怀疑的表情，表情有些微妙，觉得让她来替换埃莉诺计划更加可行了。
　　“让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吧，为什么？”
　　对方叹了口气，冷冰冰地解释道：“我不是专业术数师，而事实上，即便是一个专业术数师，能在不破坏官方设立的结构术式的情况下、更改早就设定好的条约属性也是很难的，那需要九级以上的水准。
　　“因此，我不免要借助一些外力，即一些异界的、具备引导能力的存在的力量。而由于身在海边和职业特性原因，我借助了‘创造’领域的某位存在的魔力，先前你所感受到的那种阴冷的感觉就是那位存在的一缕气息。”
　　“职业特性？”菲莉茜雅解释得很详细，而羽涅却从中捕捉到了疑点，“之前我就想问了，你究竟是什么职业？”
　　“我……不。”
　　出乎意料的，明明有真言剂作用的菲莉茜雅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眼中闪动着挣扎、恐惧的矛盾情绪，有一瞬间，她几近脱口而出，但那种对答案的禁忌和刺骨的清醒竟使得她短暂压过了药力作用。
　　她眉头一皱，极果断地“啪”地打了脑袋一巴掌，脸上闪过一道难受的神色。
　　但那种剧痛也只仿佛存在于一息之间，苦痛褪去，她立刻满脸严肃地制止羽涅继续追问，眼神中充满了警告，那是一种极端的肃穆与避讳：
　　“你不能知道……这是实话。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避讳之事，‘禁忌’、‘非正神祇’、甚至于包括其恩赐神职和眷族……如果你不想让现状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就不要再打听了。”
　　也就是说，她的职业是某个不太友好的神明的恩赐神职嘛？
　　“好吧……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具体有多强吧？”
　　“如果用等级来算的话，我大概在10级左右。”菲莉茜雅紧蹙的眉头和紧咬的嘴唇透露出她对于这个冗长过程的不耐烦。
　　那应该算很强了吧？
　　羽涅依稀记得学院中博物学的内容，一般等级能评至十级以上就算是对应职业中精英级别的人物了。
　　他沉吟片刻，然后说：“你的腰围？”
　　“59……够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总得试一下药效还在不在…开什么玩笑，你这腰围能到59？”
　　羽涅为自己辩驳一句，然后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文字换了？”
　　“术数起源于唤醒时代的萨尔茨王朝……你应该读过历史吧？”
　　菲莉茜雅叹了口气：
　　“就如同自然魔法的多数源初咒语来源于古奥伦精灵语，绝大部分流传下来的结构术式都是由古希亚语构成的，当我篡改了契约书上的一些术式之后，现代的希亚语自然已不满足契约运作的条件。”
　　“原来如此…”
　　羽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始在菲莉茜雅不耐烦的注视下，逐字逐句地阅读起契约书上的文字。
　　“……缔约方韦伯要求缔约方米契尔对自己提供有效保护，确保其在明天下午一点之前不受生命威胁。
　　“当缔约方米契尔成功保护条款对象，使其平安度过明天下午一点后，其有权向缔约方韦伯提出二十个问题，对方必须如实不遗巨细地回答，无论是涉及自身、过去、未来或其他与问题相关的信息……这……”
　　“这跟我说的可不一样啊…”
　　羽涅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叹息。
　　“你……”面对羽涅的过分谨慎，菲莉茜雅眼角微微抽动，看得出来，她正极力忍住爆发的情绪，“秩序契约是依靠术式运作的，它不同于人，能够识别的条件必须是简洁且具有范围性的。
　　“现在你所看到的已经是确保稳定的极限了，至于你所要求的保护埃莉诺.梅维斯等项很难在契约书上体现，若是强行改编，可能会导致出现一些离谱的触发条件，例如一开心就暴毙的情况……”
　　见羽涅还是一副故作为难的样子，菲莉茜雅顿感有些头疼，语气僵硬地说：
　　“实在不行，若是你真担心我会违约，你可以采取在明天下午一点前自杀的方式迫使我遵守。”
　　羽涅没有接话，他退入房间更深的阴影中，再度掏出那串价格不菲的灵摆。
　　“……”
　　菲莉茜雅可以感觉到，她的耐心已在沉默中逐渐消磨殆尽，心里的那种对羽涅出手发难的思想再度卷土重来。然而，对于诡异阴影的忌惮还是使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地观察着羽涅占卜中的动作。
　　“虽然你嘴上说着是刚获得的‘大占卜师’的能力，实际上运用得倒是颇为得心应手。”
　　灵摆的动态在他手中是如此轻盈而自如，他的眼神紧紧注视着水晶，而随着摆动的幅度不断明显，他眼瞳中的色彩收束为一种深沉，像是进入了超凡境地中。
　　看到这里，菲莉茜雅不由得微微挑眉，出声提醒道：“不要太过依赖你这个莫名得来的能力了。”
　　“嗯，我知道……”
　　羽涅呢喃着回应，眼瞳中逐渐恢复了人类的神采。用力地眨了眨眼，他彻底恢复了过来，对着菲莉茜雅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了。
　　“好，那就滴血吧。”
　　菲莉茜雅的眼神稍稍缓和下来，她率先在指尖上划开了一道小口，从中渗出的鲜血落在了契约书的左下方，而羽涅也随后照做。
　　两人的鲜血在契约书上自然扩散开来，契约表面的纹路又开始闪烁出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向血液汇聚，顷刻间，血液已不再呈鲜红状，转化为褐色的印记，与契约融为了一体。
　　契约书不断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成了团块，并且还在不断收缩、扭曲，竟化为了一种肉感的团块。
　　“砰。”
　　就在两人面前，这个团块一阵蠕动，最终分裂为了两个小的圆形物体，两份都呈现出古朴的褐色，表面时不时还闪过游动着的幽蓝色线条。
　　羽涅满脸惊愕，菲莉茜雅却见怪不怪地伸出手拿起一个丸子直接丢入口中，深咽了下去，而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羽涅也只能不情愿地将那个东西咽了下去。
　　“咳咳咳！”
　　那个东西很大，咽下去要费一些劲，当它彻底滑入腹中时，羽涅能感觉到一股难忍的瘙痒扩散开来。
　　这种异样自五脏六腑蔓延至四肢，横冲直撞间，直接引爆了他的病情，让他好一阵咳嗽。
　　羽涅用手捂嘴抑制咳嗽。
　　果然不管做何准备，他的病还是一道难跨的坎，但这下也预示着，他与菲莉茜雅终于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菲莉茜雅的反应倒是平平淡淡，甚至于根本看不出那个丸子对她有什么影响，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羽涅，惊讶于他的反应和脆弱，但她也没有关心的意思，问：“那么，你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咳咳！咳咳……”
　　羽涅极力压制住了咳嗽，但说话间还是有一种呼哧呼哧的气息，语调依旧上扬、虚弱：
　　“其实…我到现在还有些惊讶…你真的相信我说的吗？说实话，我以为我还需要再向你展示一些信服力的…”
　　“事情都这样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信吗？”
　　菲莉茜雅眼神平静，似乎这种节奏已经贯彻了她的一生，融入了她的行事方针中：
　　“问题在于，倘若一切真如你所描述的那样，梅维斯家族和审判庭显然都存在内鬼，仅凭我们两人应该怎么阻止那种规模的仪式？”
　　羽涅揉了揉紧锁的眉头，慢悠悠地坐回了沙发上：“咳！唔…目前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我们两个合作把埃莉诺带走，为了保护她必然会有人追我们，这样一来，又拯救了一批，剩下的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
　　“这不现实，且不论我们能否突破梅维斯和审判庭的重重保险，一旦掳走了埃莉诺.梅维斯打草惊蛇，有极大概率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所以，也就在刚才…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案…”羽涅早有预料地摆了摆手，说，“有句古语怎么说的来着？偷天换日…由你来假扮……”
　　“……”
　　羽涅突然注意到对方一阵沉默，试探着问道：“你没意见吗？”
　　“你说呢？”
　　“是的，我也这么想。”羽涅叹了口气，心存的侥幸消失了，于是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所以我们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但我们还需要一些帮助，他们需要满足以下条件，纯洁、给力，并且有与我或你合作的理由。”
　　菲莉茜雅双手抱胸，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而我恰好有一些人选，现在应该已经联系上了吧……”
　　羽涅瘫倒在绵软之中，让一直紧绷的神经休息片刻，嘴中喃喃自语：
　　“希望顺利吧，你瞧，它在顺着转呢…”
　　他提起手上的灵摆，对方正细微地摇晃着，在两人眼前划过一道道安详的弧线。
　　而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阴影处，诡异阴影身上漫起成型的涟漪，但这异状仅存在于片刻，在阴影的色块浮动旋转间便归于平静，只余下盘旋消散于空气中的、呈现着消化之态的叹息。
　　…………
　　十二点五十八分，维纳斯警察局外。
　　“要我说，那个审判官丫头绝不会是这么友善的主，是个人都知道，能混上审判官的都是些被磨干净良心的贵族无脑傀儡。”
　　梵妮与若伊走出大门，面前刚走过一对巡逻的警员，梵妮就毫无顾忌地锐评道，吓得若伊赶紧将食指抵在唇边让她禁声，所幸这句话并没有落到那些警员耳中。
　　梵妮玩味地看着她，还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闻言，若伊也长吁了一口气，边走边思索着：“虽说犯罪现场的线索和痕迹应该都被处理过了，但前去看一眼还是很有必要的……而失去音讯的纳什先生的踪迹也是必须关注的一点……
　　“目击证人、患者……慢慢来吧，我们还是一样以扩展信息渠道为先，到维纳斯的协会看看吧，等到晚上与布置完‘工坊’的米德加德先生汇合后再做进一步规划……”
　　就在若伊思索之际，梵妮却猛地抬手示意她暂停，而后，耳边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请……请等一下！是堤莱亚小姐和梵耶蒂小姐吗？”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这样喊道：“我是梅维斯家的人，韦伯先生诚邀各位前往梅维斯庄园，以感谢今早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