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清洗下，换身衣服，送回来通报李师爷“今夜休整，明晚在林记客栈举行庆功宴”话的衙役，家中无人，周进便朝着街尾面馆的方向走去。
　　面食店只有一个中年的寡妇在经营，就是之前路上两人争吵说的姓张的寡妇，做的吃食味道倒是不错。寡妇一人带着孩子苦力活干不过来，在邻里的帮助下做个小店营生，开店一年多借的开店钱还没还清，以往周进听书回来有空就光顾一下。
　　“张婶，来碗面。”周进还没进门就喊道。
　　“周秀才来啦，快坐快坐。”店里的生意比想象中的要好，张婶有些忙不开，听见周进的声音，还是回头招呼一声。
　　见店里本就不多的桌子都有了人就坐，周进就近在门口挑了张只有一个人的桌子。刚一坐下，抬头一瞧，我滴乖乖，竟是中午在说书亭挥斥方遒的方老头。
　　只是前不久还在讲台上指点江山，舌战群儒的方老头，现在反倒像个害羞的小媳妇一样，又像是饿了几天一样，只管埋头吃面，也不打招呼，跟周进素不相识的样子。
　　这么一反常态的方老头，难怪周进刚开始没认出来。
　　周进一头雾水，抬头往店里其他客桌扫去。有裁缝店的老蔡，有杂货店的王大爷，有镇里客栈的林掌柜……
　　一伙人年纪不小，在镇里人际关系密切却互不搭理各吃各的，又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一样在店里扫来扫去。还有少数几人胆大些更是偷摸地紧盯着在四处忙碌的张婶，上下打量。
　　周进顿时明白了过来，可蔡裁缝打光棍到现在，王大爷妻子去世几年了，倒是吴掌柜，前两年不是才娶了个娇俏小妾吗，怎么也来凑热闹。
　　回过头来看了看装死的方老头，跟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周进都怕碗里的面汤溅到他脸上了。
　　本就心情不错的周进憋住脸上快扬起的笑意，清了清嗓子，假惺惺地凑到方老头耳边打招呼。
　　“方先生？”
　　对方没有回应。
　　“方秀才？”
　　……
　　“方老头！？你不认得我了吗？”
　　周进声音渐渐增大，推了推遮挡在方老头脸前的胳膊，对方居然跟盘根在此的木头一样纹丝不动，很是意外，什么时候弱不禁风的方老头竟然变得这么孔武有力。
　　“我不是什么方秀才，我不认识你。”
　　方老头拉扯着嗓子回道，声音沙哑，脸还埋在碗里。
　　看着平常趾高气扬，好为人师，动不动说教起来唾沫横飞的方老头还有着这样一副面孔，周进感到新奇的同时还有一丝兴奋。
　　“我知道是你，老方。”周进食指戳这方老头的胳膊，到后面实在憋不住彻底笑开。
　　“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别碰我！”方老头气的浑身有些发抖，挥着胳膊摆脱周进的纠缠。
　　“周进，你的面好了。”张婶端着碗面从后厨走过来。
　　方老头连忙收起胳膊，挺直了腰，端起面碗，吹着热气，滋滋有味的喝起了汤，一套动作下来慢条斯理的同时干净利落。
　　一旁的周进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直盯着方老头如今一副道貌岸然的作势，你不是害羞没脸见人吗，这风格变得有些快啊。
　　张婶走了过来，将面碗放在周进面前。见周进还在直愣愣地看着方老头，抬手在周进的眼前晃了晃。
　　“周秀才？周秀才？”
　　周进回过神来。
　　“嗯，好。”
　　方老头缓缓放下喝光汤见了底的碗，睥睨看了下回过神来的周进，老神在在地说道：
　　“现在的后生啊，真的越来越差劲了。坐在椅子上等一会面而已，还是这么美味的面，心思都能飞到天外去了。”
　　“这还能沉得下心来读书，探讨圣人哲学吗？像我们那个时候啊，夫子在上面授学，下面的学生有跑神的一律打十戒尺。老夫当年可是一次都没被夫子惩罚过，周秀才应多多学习一下。”
　　说着说着，方老头便得意地顺起了下巴下的胡须。
　　周进见方老头踩着自己自夸，心思一转，没有跟他争辩，转头指着方老头向张婶低声说道：“张婶，我刚进来的时候，发现这方老头一直在盯着你看呢，眼睛都直了，口水还掉了一地。”
　　周进的声音不大，却正好够方老头听到。似是没想到周进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能当面谈论此等事，还这么无耻告发，造谣他偷看别人。
　　方老头吓得眼神张凸，既是愤怒又是怕张婶误会，气急之下拍了下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瞪着周进。
　　“胡扯！小子莫要凭空捏造，诬人清白，老夫岂是偷欺暗室之辈。”
　　方老头稍稍停顿，见张婶还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道：
　　“方才老夫一直在吃面，头都没抬何来偷看张掌柜一说。老夫蒙受圣人哲学，一直以君子自居，礼义廉耻尚不敢忘，所行所为正大光明。反倒这里的其他人，一碗面吃了一个时辰，眼神飘忽不定，有什么坏心思昭然若揭。”
　　方老头一时气急，将战火扩散到了店内的其他人身上。
　　这让本来看戏的店内众人坐不住了，也一同参与了这场混战。
　　“我们只是来吃面的，这条街也就这里面便宜又好吃。”
　　“方老头，你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这里谁不知道就是你最早来的啊，还是挑每天人少的时候来的。来，说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糟老头子，把好你的嘴，别让口水沾到人了，好歹先把好你的嘴再来勾搭人家张妹妹啊……”
　　“读书人的事，读书人的事怎么可以叫勾搭！”
　　不像面对周进时候的手足无措，方老头下意识地反驳。他面对这些镇子里的普通镇民，士气十足，自信满满，感觉有些弱了气势，开始主动反击。
　　“尔等目不识丁，未曾接受教化，不懂得礼义廉耻，这不怪你们。但老夫我是读圣人书的，不能放任尔等一错再错。那个镇子里的蔡裁缝，自我进店你一共偷看了张店家八次。隔壁街的杂货店王杵，你偷看了十五次，还有两次从头到尾地看了很久，还有城北的酒馆吴掌柜……”
　　“胡说！”
　　被挨个点名，列数罪状的店内众人的反驳相比之下就显得苍白，有些人自觉理亏，敢怒不敢言，便装成没听到一般闷头吃面，吴掌柜更是在说到他前丢下面钱奔离了小店。
　　方才刚热闹起来的小店又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又见有人离开，方老头自觉大获全胜，昂首挺胸，扫视店内无一人与他对视。
　　“周进，终于找到你了。店里出事了，你快跟我回去。”一声急呼又是打破了店内沉默的气氛，面馆闯进了一个高大的汉子，气喘吁吁地直奔周进而来，三米的距离只用了两步。
　　谢石如释重负，拉起周进的胳膊就往外跑。周进因为识事早，不挑食懂得营养，现如今已经身长八尺，比镇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要高了，但在作为林府布衣坊护院的谢石面前还是矮了一头。何况谢石身体壮实，力量更是惊人，一下子扯得周进反应不过来。
　　周进看了看桌面上到处都是方老头舌战群儒的口水，自己的那碗面不用想就知道已经被“下了毒”。心中无奈，抬头看着一旁赢下战斗昂首挺胸的“公鸡”，丢下饭钱便松劲任由谢石拉出了门外。
　　“张婶，我那碗面送你了，早点吃晚饭。”周进的声音从门外悠悠传来，声音不大，应该是走了挺远，在场众人却听得清晰。
　　张婶自始至终都看在眼里，特别是想起当初自己开店前没信心周进意味深长说的“只要张婶开的店，生意肯定兴隆”，此时已是羞红了脸。听见门外传来的戏言，不忍再看这般闹剧，抓起钱就躲进了后厨。
　　店内顾客见方老头吃瘪，刚才被数清罪状堵在心头的怒气消了不少，有人带头更是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生怕方老头听不见。
　　方老头心里自然知道周进的调戏，怒不可遏地朝门外吼：“你的面我会吃，不用你瞎好心，面钱我给两份。”说完就拿起碗狼吞虎咽，如今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可惜周进已经走远，只留下弥漫在店里快活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