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6年的徐镇，祝二川正坐在地上吃大饼。然而干吃大饼实在叫人难以下咽，简直像在吃略带甜味的干草纸。祝二川于是就把手中的大饼在脚边的血泊中蘸了两蘸，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得满嘴是血。
　　祝二川吃完大饼以后，打了一个极长极响的嗝，从他微张的嘴里可以望见他血玉一样的牙齿。
　　我表哥告诉我，祝二川是徐镇人，“祝”不是个大姓，所以我多半与祝二川沾亲带故。我不知道我配不配和祝二川沾亲带故。
　　1346年的徐镇什么也没有，只有血与断壁残垣，红与黄。一帮老百姓就坐在红与黄之间。祝二川对这单调的景色感到厌烦，就站了起来，大吼道:
　　“他妈的，杀蛮狗呀——”
　　祝二川嚎完以后，老百姓们看着祝二川，祝二川也看着老百姓。他又吼道:
　　“杀蛮狗呀——”
　　祝二川把徐镇的所有余粮都做成了大饼，他说:
　　“愿意和我一起杀蛮狗的，来拿两张饼作军粮;愿意逃走的，拿一张饼给自己垫棺材。”
　　没有人动。祝二川往地上啐了一口:
　　“怂屄！”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怂屄，一个汉子站了起来，走到祝二川跟前拿了两张饼，低声说道:“我的老婆就是让蛮狗占了……”
　　祝二川十分粗暴地将他往旁一推:“我他妈管你呢！”
　　陆陆续续又有人站了起来。
　　就这样，祝二川带走了徐镇五百多条汉子，前去攻打卢县，手持木棍与柴刀。这五百多条汉子也就跟着他去攻打卢县。这五百多条汉子没有一个活到元朝灭亡那天的，他们的血洒落在中国各处。若干年后，他们血落之处仍然弥漫着极其旺盛的血腥气，在这些血腥气中庄稼长得格外茁壮，近乎带着一种狠劲。
　　我没有见过蛮狗，但我见过日本人。此时我正撅着屁股趴在山坡上，我的旁边趴着我的兵，我们正在伏击日本人的车队。
　　在元朝领着五百人造反，相当于一个人要对付三千个蒙古兵，因为当年元朝有一百五十万大军。相比之下我的任务就轻得多，因为我表哥告诉我日本人只有十万兵力。何况蒙古人人高马大，而日本人都是小矮子，他妈的，我一个人就杀光这帮小矮子。
　　但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因为祝二川当年敢于带着五百个人造大元朝的反，这就够硬啦。
　　我表哥说这种硬气也许源自开辟天地的盘古，也许来源于亲自打起战鼓的黄帝，又或许来源于你我所永远不会知晓的凶悍祖先。
　　我没读过书，我不知道正确答案是哪一个，我只知道只要有这种硬气在，中国人的脊梁骨是绝不会软的。有了这种硬气在，中国又怎么会灭亡?
　　但是那一年趴在公路旁山坡上伏击日本人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我应该多多地杀鬼子。多年以后我将会为了此刻不知从何而来的莽劲而感到自豪。不过那也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现在我听到了汽车驶来的声音，所以我，以及我的兵拼命地压低屁股，同时举枪瞄准绿色卡车的玻璃前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