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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烟观宛如闻琴峰上一块白玉,是一处不可忽视的点缀,若不是以青石梯连接山下,还会让人以为其中藏着仙人。叔于田独自到山门前时,发现有人来得比自己更早,比如李霜天,还有穿着青隐门服饰的陌生面孔。门口站着两个小小的道童,长得伶俐可爱,在看过叔于田的玉符之后就放叔于田过去了。
之后又有一个接引的道童将叔于田领到一处空地,两边放着几缸莲花,中间是临时搭建起的平台,足以容纳百人,再往前走就是老君殿。八面留影镜对着平台,叔于田有些疑惑,这地方不算大,初试那么多人要如何在此竞技?
老君殿内走出一位身着道袍的老者,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臂挽拂尘。叔于田好奇地盯着他看,尉迟清此前告诉过她,接管乘烟观的是饮波道人,医术与内功一绝。如今得见,确实功力深厚不可测,叔于田肃然起敬地对他作揖。
”小友不必拘礼。“饮波道人抚须一笑,招手道,”且过来让贫道看看。“
叔于田走近前,老者笑眯眯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但并不让人心生畏惧,就和多数见惯世面的老人一样。他捏了捏叔于田的胳膊,赞赏地点点头:”贫道曾为尉迟元湛诊症过,也曾听闻其有一位关门弟子,如今亲眼所见,确实是可造之才。“
”啊......“叔于田惊讶于他好像只是通过方才那一个动作就摸清了她的功底,而她自己毫无察觉。
饮波道人和蔼地鼓励道:“切莫浪费这一身天赋。”
这一番前辈与晚辈的对话虽然寻常,却令其他年轻后生眼红,尤其是李霜天,他不明白一身穷酸气的黄毛丫头怎么能得到饮波道人的注意。
又过片刻,聚集在台上台下的人越来越多,一位道童在一旁清点人数,另一位在老君殿前的铜鼎上插了一炷香。最后清点人数的道童告诉老者:“师父,都到齐了。”
“那就请诸位都到台上吧。”饮波道人一挥手。
听到饮波道人说话的人们纷纷上了台,没听到的也由道童们催上去了,叔于田站在不知道哪两个人的中间,但是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冥深,后者对她眨了眨眼。
“诸位且坐下静听,在一炷香内,能破贫道一曲《问心》者即为过关。”饮波道人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碧绿的末端是有些幻惑的紫色,“此为天川四神音之一,幻魂玉笛,贫道吹奏《问心曲》便可令人看见心魔,大会第一关,便是不问人,先问心。诸位可准备好了?”
叔于田沉默,她隐约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但若要说在一炷香时间内面对并破解,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和她一样,其他人都是紧张的神色,没有一个是自信满满的。但大家或盘腿或跪坐,都没有退缩的余地。
见无人有异议,饮波道人便横起玉笛,吹奏《问心》。叔于田用通明慧眼看去,只见紫色雾气以饮波道人为中心散开,渐渐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又似乎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意而不将道童波及到。
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夹杂着七情六欲般,揭开了叔于田平静的内心。只是一眨眼,她便身处于另一个地方,一个原本已经荡然无存的地方,一个有时会午夜梦回的地方。
因岁月流转而变得模糊的记忆重新清晰起来,叔于田向四周看去,郁郁葱葱的田野,悠然漫步的老牛,还有蹲在鸡舍里喂小鸡的孩童,她甚至叫得出名字。
她在交错的阡陌上走着,有扛着锄头的老伯对她打招呼:“家去啊,丫头。”
叔于田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哽住了。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揽住她的肩膀,父亲叔吉的脸出现在视野中:“又去野了?走,回家吃饭。”
闻到父亲身上的泥土味,叔于田下意识用衣袖抹了抹鼻子,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叔吉带着女儿回到家里,母亲周氏才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抓起叔于田的手一看:“手这么脏,去洗洗再吃。”
叔于田乖乖去洗手,看见门口水缸倒映的自己,她不知心魔在何处,这一切固然美好,但她真切地知道这是假的,要破解就只能锐利地将幻象划破。既然曲名《问心》,应当解开这一个心结就能结束了吧。
坐在饭桌边,母亲往她的碗里夹了一筷子鸡蛋,叔于田没有动,而是问道:”娘,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这叫什么话,你可是咱的女儿。“叔吉扒拉了一口饭。
周氏狐疑地看着叔于田:”今儿个怎么了,为何问这些?“
叔于田放下筷子:”之前有些话我来不及说,现在不得不说了。“
父母虽然不解,却没有阻止她说下去。叔于田几乎无法直视鲜活的他们,虽然试图冷静,但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多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们......”
叔于田越说越小声,最后低下头去,迎接冰冷的沉默。但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头顶。
”傻孩子,你能活下来就好。“
释影镜那一面,小星注意到香已燃了有一段了,担心道:“我不想让小叔回想起难过的事情……”
尉迟清摇头:“回忆固然残忍,然曲名《问心》,若此心光明,又何必问?我知道小叔会看见什么,也相信这些困不住她的。”
“这就是第一关的难处啊。”公仪墨感慨,“不必争斗,反倒伤人最深。”
“心思越单纯,就越容易走出来。如果小星也在场,兴许是最先过关的。”尉迟清看了一眼小星,后者猝不及防有些害羞,连连摆手。
“我,我只是普通人……不过我看见的心魔,应该是那些山贼吧。”小星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尉迟清呷了一口清茶:“我也曾听过《问心》,所见心魔不只是最为伤痛之事,还有自己命中的劫。”
“劫?”小星和公仪墨都是一愣。
“就是我们本性与世事相冲之处。比如我所见心魔除却一桩旧事,我还看到了无数奸邪小人将我包围,耻笑我无能。这便是我秉持正义与世间不平相冲而产生的劫数。”尉迟清凝视着漂浮的茶叶,又将茶杯放下。
公仪墨托着下巴:“这么说除了单纯,心越坚定,越容易破法?”
“不错。”尉迟清点头。
“啊,冥大哥醒了。”小星惊呼。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镜中一道人影已经从台上站了起来,正是冥深,而他的伙伴无忘就在尉迟清一行人旁边观看。
“诸位方才所言,恰好是冥深所具备的,他能最先过关不足为奇。”虽然语气平淡,但无忘的下巴还是倨傲地微微扬起,“至于那个叔于田,果然还是逊色。”
只见人群中打坐的叔于田仍然紧闭双眼,陷在心魔之中。线香的香灰一抖,更接近一半。
叔于田看到了烧焦的地面,抬起头时,父母已然不见,原本的家也被一片废墟取而代之,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焦土之上。如果这不是结局,她能猜到还有谁会来,能算得上心魔,只有那个人。
”为何会认为我是心魔呢?“男人的声音乍响在她身后。
他问她,正如她扪心自问。为什么一个旧日放自己一条生路的幻影没有被遗忘,反而记得清楚。叔于田转过头,对上那双明明美丽却了无生气的眼睛,他和传说中的武将不一样,走路时没有厚重的铠甲碰撞出声响,身形被黑色的披风包裹,像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题。
叔于田握紧不知何时出现在腰间的鸿雁:”因为你放了我。“
男人眨眼:”给予你的恩惠,被你当作了梦魇?“
”我总觉得,你好像认识我。“叔于田道出了纠缠她许久的困惑,”你究竟是谁?“
”回答这个问题,你就能走出去了吗?“男人垂眸,睫毛如同鸦羽。
叔于田点头,而男人朝她伸出了手。
认知中的仇人应当如此亲昵吗?叔于田反应过来,后退了一步,而男人一把掐住她的手腕,沉静的双眸转瞬间充满疯狂的杀意。
“我们已经被命运纠缠在一起,终有一日会再次相见。”男人冷笑,“你要杀了我,你一定要杀了我。”
熟悉的话语,叔于田想起自己在被俘获时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一定要杀了你!”
但是她可以舍弃如今的安宁与幸福去面对旧恨吗?也许这才是她的心魔,她对不平凡的渴望,和她平凡的生活,两者矛盾着。
叔于田相信自己生来就有注定要做的事,这个想法或许会被掩盖,但从未消失。
她挣脱了男人的手,将他推开,拔刀出鞘:“我会坚守我的道,也会守护我爱的人。无论你是谁,同样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
鸿雁随着她坚定的意志迸发出光芒,不需要挥砍,男人在被光照到的刹那间便如尘烟般消失,留下飘渺的一句话:“这便是你该走的路。”
叔于田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又是他人的背影,安静的乘烟观。
台下的冥深已经在道童那里记录了名字,见叔于田站起,遂微眯起眼睛。他的心魔是他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答案清晰无比且不会动摇,所以才能如此快速地破解。
梦境里,一个额头有紫色印记的少年对着冥深哭泣道:“爹娘死了,师父也没了,我们该怎么办?”
冥深捏了捏他嫩藕似的脸:“你还有哥哥呢,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可,可是我的诅咒……”少年绝望地捂住脸,“会让哥哥也变得不幸。”
“没有那种东西。”冥深掰开弟弟的手,紧紧握住,“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是最幸福的人,就算到阴曹地府,我也毫无怨言。”
少年泪眼婆娑:“即使我蚕食了哥哥的人生?”
“人生已经由我决定好了,谈什么蚕食不蚕食。”冥深微笑,“我们可是兄弟啊。”
“嗯。”少年破涕为笑,“有哥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冥深对人生的定义这样简单,世间无有能斩断他的决心的劫数,没有可失去的,没有可畏惧的他,轻易便破了心魔。
叔于田看他笑着与自己对视,便觉得此人厉害之处并不在于武功,而是心性。一个对一切事物都抱着玩笑的态度的人,在不触碰到他的逆鳞时,是无懈可击的。
道童在册子上记下她的姓名,冥深问:“回水风楼么,还是再看看?”
“再看看吧,你还认得哪些人物?”叔于田叉手看台上的众人。
“唔,那两位是昭阳派的,应该是何之秀,何之隽姐弟俩。那两位是青隐门的问影和问幽,还有北苍的李霜天和雪成瑛。”冥深一个个点过去,叔于田就一一看过去。
叔于田不解:“李霜天身为北苍大弟子,为何对我有如此敌意?”
冥深摸摸下巴,回答:“据说雪成瑛虽为师妹,却是后起之秀,在北苍功法上颇有天赋,梅掌门对其青眼有加,盖过了李霜天的风头。”
“所以他不甘心有人风头盖过他,无论是师妹还是我。”叔于田凝眸望去,只看见李霜天的内心是嫉妒与怜惜的矛盾,脆弱和高傲的对抗。
她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坏人。”
雪成瑛已经站起来走下台了,叔于田用打量且欣赏的目光看她。雪成瑛比叔于田略大一点,和冰华年纪相仿,也是个晶莹剔透的冰美人。她左眼角有一颗泪痣,墨色长发上插一支素色玉簪,蓝衣刺绣银色梅花纹衬托出她的清丽。
她看见了叔于田,朝叔于田点头致意,在道童处报过姓名后径直走来,说:“我师兄的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认得我?”叔于田一指自己。
“金色双眸我想是万里无一的。”雪成瑛微笑,“你既然能举起石锁,兴许功力不浅,希望与你一较高下。”
对于这种非恶意的挑战,叔于田向来乐意接受:“我也很想看看北苍功法。”
一只手从背后搭上雪成瑛的肩膀,李霜天正冷着一张脸:“走吧,师妹。”
“师兄……”雪成瑛面露担忧,“心魔让你不快么?”
李霜天摇头:“我不想你与外人多做纠缠。”
“嗤。”叔于田白了他一眼,“我们走吧冥深。”
“刚好我也饿了,留在这儿也没意思。”冥深一撩头发,转身就走。
何之秀与何之隽兄妹二人下了台,也在背后对李霜天窃窃私语,何之秀道:“这个李霜天,还真不如他师妹呢。”
“何必管他,我们赢了就好。”何之隽不以为然。
“不过那个叔于田也不可小觑。”何之秀道,“她可是举起了石锁哦?”
何之隽冷哼一声:“姐姐总是小题大做,莫忘了白长老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报喜。”
“不管怎么说,第一关都是过了的嘛。”何之秀的手指绞着头发,瞥了一眼一旁的青隐弟子,“我们的对手可不少哦?”
一柱香燃尽时,饮波道人吹玉笛,高亢笛声打破了未醒之人的幻梦。道童点过人数后,朗朗道:“第一关,原二百二十九人,余八十人!”
被淘汰者的玉符叮叮当当填满了瓦瓮,此时,叔于田早已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