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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的青楼楚馆,最热闹的是从黄昏到夜晚,毕竟都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但红袖阁里时时皆春宵,夜夜有千金。
巳时刚过,阁里的房间有的仍正值酣梦,有的已带莺啼燕笑,然而热闹都敌不过一楼的热闹。
一楼是个大花厅,大到摆了数十张圆桌也一点儿都不觉得拥挤,四周用淡梅色的厚重帏幔围住,再点上大大小小的合欢灯,灯火如青豆般闪着,使人一踏进门里,就立刻忘了时间的界限。
每张圆桌上都供应着源源不断的美酒与美食。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在圆桌上。
便是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闯进来,第一眼也要落在正中的那张小条桌上。
条桌很小,一人长宽,半人高矮,除了木头是难得的紫檀木外,别无任何特点。
但它的的确确吸引了在场所有男人的视线,只因上面躺着一个女人。
她不是花厅里唯一一个女人,但是唯一一个躺着的女人。
躺着的女人也不罕见,何况她还穿着一片两片三片衣服。
她最大的不同,是手里握着的那个精致的玉骰盅。
如葱管一样修长的手指洁白无暇,手腕上绑着三颗银铃,骰盅一摇,便叮叮当当地响着,盖住了所有该盖住的声音。
骰盅摇了八下,众人的视线便跟着它落到了一片雪白之上。
江阿行从未见过女人的腰,更别提见过如此诱人的、彷佛一团轻云似的腰,骰盅落下的一刻,他听见不少人的呼吸同他一起,都跟着那团云颤了颤。
女人在笑,她挪开手,问道:“该哪位爷起盅了?”
立时左侧的一个年轻男子抬手:“我。”
女人便用左手拉着他的手,轻轻柔柔地摩挲了一番,摸得他眼中越来越兴奋,才握着手缓缓放到自己的腰上,温声道:“祝公子一举翻身,‘赢’似美人腰。”
一瞬间男子的眼中既兴奋又忐忑,放在腰上的手也不敢乱动了,他当然愿意在这缎子般的肌肤上多停留片刻,可他上一局已经输掉了自己所有的银钱——只有输家才会有这样与清河姑娘亲香的“好处”。
这一把若再输……
旁人的催促一声接着一声,他不敢再想,心一横直接揭盅而起。
二、二、三,小!
“哈哈哈!”对面一声爆笑,直接将男子的冷汗吓了出来,手中的盅盖滑落,在空中被一只纤纤素手及时接住。
清河仍是笑,笑容却是侧头对着另一人:“黄公子,恭喜您了。”
黄公子被这一笑,骨头都酥了,差点忘了规矩直接摸了上来,但被清河虚虚以手拂开,他这才将目光放在对侧那人身上:“胡逸,你又输了。”
似乎是被“又”字刺激,胡公子猛然抬头,盯着黄公子:“我不可能输的,是你!黄四,一定是你作弊!”
黄四冷笑一声:“胡大公子,愿赌服输,骰子不是我摇的,盅盖不是我揭的,我上哪儿去作弊?还是说,你怀疑我是假,其实是对清河姑娘和红袖阁有怨言呢?”
此言一出,胡逸的脸色顿时苍白,他连忙看向躺着的女人,可对方只是闭着眼睛,缓缓晃着手上的骰盅,似乎压根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
黄四继续讽道:“就你这样还想学人家当英雄,还是学你老子缩在河间当个狗熊吧!”
周围人跟着笑,笑声如刀,逼得胡逸一寸一寸低下了头,手慢慢移到腰间——那里挂着他胡氏的家传宝剑,也是他最后一把输掉的赌注。
他解下佩扣,双手横捧着剑将它奉给黄四。
黄四冷笑着伸手欲接,在握住剑鞘的那一刻突然觉察不对,他连忙收手却为时已晚,一道寒光闪过,胡逸抽出剑身,竟将黄四的半根中指砍了下来。
指头正好掉在清河的腰上,红色的血滴像一朵朵红梅绽放。
河西胡氏剑法以快闻名,剑快人更快,加之胡逸受辱之下抽剑出人不意,砍掉黄四的手指后剑势难收,直往清河腰上劈去,眼看美人即将命殒当场,却见对方玉腿轻抬,宛如清风拂柳一般将脚掌贴在胡逸下腹。
正前方的人只觉春光一闪,还未待看清,胡逸整个人便被踢飞了几丈,砸倒在一堆金盘银碗中,连半个字都没吐出,已晕了过去。
黄四恨极,走上前用尚在滴血的手夺过宝剑,正要砍对方几刀时又听身后人道:“黄公子,红袖阁里无恩仇,赌注既已到手,便不能再动剑了哦。”
黄四一顿,连忙转身赔笑:“清河姑娘说的是,我不过是念与他同为河间人,旧识一场,关心一下他的安危罢了。”
他往左右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从人群中过来架起了昏迷不醒的胡逸往外走。
黄四跟着离开后,条桌旁空出来的位置立即有人顶上。
清河已经恢复了躺姿,只是曲着一条腿,薄纱下的风光旖旎,腰上的血迹将干未干,她摇着骰盅,声音比铃铛还要脆:“接下来,谁愿意将奴家身上这几滴血舔干净,谁就可以入局。”
……
众人一哄而上的动静伴随着桌上人的咯咯笑语看痴了远处的江阿行。
他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方明,幸亏了心硬压着他随着花灯谷的人回去,否则再跟来红袖阁,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模样。
一个身着朱衫的花娘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扭腰就要坐在他的腿上,江阿行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瞬间起身侧开,对方脚步一晃,微黄的酒水就洒到了江阿行的胸前。
“公子对不起,奴家这就帮你擦干。”
对方嘴上着急,手上却是又柔又轻,紧紧倚着江阿行的身体,不上不下地蹭着,半边香肩微漏,让他碰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时另一只手忽然拍上了江阿行的肩膀。
未等他回头,怀中的人忽然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噌地一下跳开,两三步便到了几桌之外。
江阿行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只手。
若说方才所见清河姑娘的手已是完美,那这只手简直远在完美之上,堪称一件绝世罕有的艺术品——十指尖尖,关节均匀而秀气,指甲圆润而干净,手掌白中透粉,手背细而无痕,动静之间宛如象牙雕成,闪着莹莹微光。
这是一双耗费了无数珍珠与牛乳的手。
江阿行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臭气玷污了它的无瑕。
他更不敢开口。
直到来人走到他的面前,笑道:“阁下可是江少侠?”
江阿行的脸“腾”地就红了。
“不、不敢称少侠。崔姑娘叫俺…在下江阿行即可。”
崔清溪的手从他的肩上移到了手上。
江阿行恨不得立刻飞回宛余城,然后从码头跳进宛河里,泡上他个十天十夜,直泡掉这一层粗糙扎人的外皮不可。
此刻他才懂得什么叫“柔弱无骨”。
被这样一只手拉着,别说挣开了,江阿行连反牵回去都做不到,只怕自己稍微用力,就伤到了对方一丝一毫,只能诺诺地跟在崔清新的身后,一直随她上了三楼。
三楼专待“雅客”,走过的房间琴筝笙箫各有其响,吟诗落棋偶有人声,一直走过了七八间,崔清溪才停下。
她一停下,门便从里面打开,清水看见江阿行也不吃惊,微垂着头将二人请进屋子。
屋子中间一张丰盛的席面,江阿行被请到坐上。
“喻公子请奴家好好伺候江公子,公子不必客气。”崔清溪也递过来一杯酒。
“不敢劳烦清溪姑娘。”江阿行受宠若惊,他身无分文地跟着喻浮陵进了红袖阁,虽不至于忐忑但也多了几分羞郝,像这种需要一掷千金的对方,不知他要当几回“大侠”才能得进。结果现在不仅进了,还被天下男子魂牵梦萦的崔清溪亲自招待,一时间江阿行也不知是酒香还是人香,已经熏得他飘然欲醉。
于是他真的醉了。
……
屋子里的腥气太重,喻浮陵下意识想开窗,但想到这里是红袖阁,倘若真有个熟人认出来他的脸,不知道又会惹来多少麻烦。
听到“谢照水”三个字后,韩笑雨再次沉默了片刻,才说起那晚在铸剑山庄的遭遇。
他说得慢,不知是不是伤口扯得痛,说到一半时,总要停下来休息片刻。
“…要打“流光铁”并不容易,须得将内力一分为二,一口气分别两手注入材料与锤子上,不多不少才能达到二者相击、左右互搏,取其平衡之态。”
“我借春师姐的炉子铸刀,一天不休才刚刚完成基底,那时已经力竭,便直接倒在院子里睡了过去。”
“直到我听见争执声。”
“是冬…沈苍生和老头子,他们提到了你和那位李姑娘,沈苍生说要让她还回一样东西。”
一开始韩笑雨并不知道冬大师就是沈苍生,以为对方只是想为了师父夺回勾魂枪,直到欧也难喊出对方的真名——欧也难当然知道冬大师就是沈苍生,他弄丢了勾魂枪,沈苍生也丢了铁掌套,为了弥补,他只好答应对方假死的计划,接受沈苍生作为自己第四个徒弟,在铸剑山庄一待就是二十六年。
“沈苍生对师父说他终于等到了今天……”
喻浮陵皱眉,打断对方的话:“这没道理,沈苍生并不知是谁偷走了勾魂枪,也未必知道偷走勾魂枪的与偷走铁掌套的是同一人,为何确定在铸剑山就会等到消息?”
韩笑雨忽然笑了一声。
这并不是为自己而笑,而是笑他与喻浮陵共同的愚蠢。
很快喻浮陵也从这声笑里明白过来。
“老头子也这样问他。然后铸剑室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其实是沈苍生先走了出来,然后韩笑雨透过昏黄的窗纸看见屋子里仍有两道人影。
韩笑雨冲了进去,他其实很想先给沈苍生一剑,但两年多的感情让他有些犹豫,正如沈苍生与欧也难二十多年的感情,让对方也无法下手一样。
“他早就知道我在外面,早就知道我会进去。”
韩笑雨停了很久,久到喻浮陵猜测对方是不是正在偷偷地哭。
如果那晚自己不在院子里,对方会不会改变心意?韩笑雨不知道,但他一侧头就能看见喻浮陵,他只要想起喻浮陵的过去,就不会怀疑谢照水是一个多么恶毒的人。
都说韩笑雨的剑难寻敌手,可是大部分世人并不知世上还有个谢照水,更不知道他的武功有多么恐怖。
“我只刺了一剑。”
无风剑剑无虚发,但韩笑雨至今也不明白,和光剑怎么会划破了欧也难的脖子。
然后他就听见对方轻笑一声,直接走出了铸剑室。
那时欧也难还没死,让他去追回沈苍生,韩笑雨追到了悬崖,看见对方站在悬崖边缘,而谢照水早已不见踪影。
沈苍生什么也没说便直接出手,韩笑雨不愿用剑,便以手相搏,就在他听见疾奔而来的脚步声,察觉到对方的用意时已经晚了一步。
沈苍生跳下了悬崖,他伸手去拽,却被赶来的夏大师大喝为何要对师兄下毒手,他刚要解释就觉身下一坠,整个人瞬间跌落。
幸好韩笑雨仍有和光剑,楔进石壁才免于一死,但那时他已受重伤,若直接回山庄怕是等不到为自己辩解便直接被暴脾气的夏大师打死,于是他立刻想到了红袖阁,只想等伤势养好,或者先等来喻浮陵。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说完最后一句话,韩笑雨又忍不住笑,他因为喻浮陵真的到来而高兴,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无需多言的友情而自豪,他知道,即使自己真的死了,喻浮陵也会拼尽全力还他一个清白。
当他想到这一点,便笑着忘了身上的痛。
可是喻浮陵没有笑。
因为他在刹那间也想清了许多东西,他听着韩笑雨的讲述,想的却全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想到了心,想到李灵犀,想到沈苍生,想到余寒燕,想到盗天门里偷来的那些秘籍,最后思绪又回到韩笑雨身上。
他问韩笑雨:“你当初离开韩家,究竟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韩道人会说你杀了他的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