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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某年,夏,陕西商洛城。
这是一座倚商洛山而建的小城,小城三面环山,城里人口稀少。这天晌午,秋日隐于云层,浓密的云投下来一大片阴影,有萧萧的秋风吹过城头,吹过那一面写着大大的“明”字的军旗。
人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们甚至因时间的迈进而颤抖不已。因为,每当白天过尽,夜幕降临之时,便是他们恐惧的开始。
有人会认为,他们所恐惧的,是敌寇俺答的来犯。
但这些人错了。他们固然惧怕猖狂、残忍的敌寇,然而,令他们将神经绷得几近崩溃的,却是另一种恐怖的存在,一种让人难以置信,却又近在眼前的存在。
黄昏来临,守城将士立在城头,看着天边的云渐渐被夜染成灰色,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兵器。一个将军从他们身前走过,他的目光向着遥远的苍山,悠远静谧的苍山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嘶吼!
每个将士的脸色都变得铁青,他们的眼睛深处,恐惧在张牙舞爪。
将军的脸色也微微变色,但他的眼神却异常的坚毅,他抬手把身后的披风抖了抖,把手放在了配在腰间的宝剑剑柄上,一副胜券在握,无往不利的模样。
然后夜幕降临,漆黑笼罩着大地,整座商洛城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城头上的将士,目光如箭,凝望着城门的前方,大气也不敢喘,似乎一场恶战即将一触即发。他们自也知道,城外不远处,深山茂林之中,也有一双炽热的目光正凝视着这座孤城,凝视着它的猎物。
他们不止一次面对着这种恐惧,对于即将面临的恶战,他们心里其实早已临摹了无数遍,可以说,已经渐渐地适应了这种恐惧。
只是,当它出现在城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时,他们仍然无可避免地被恐惧残酷地摧毁,整条身躯陷于惊慌失措之中。
那是一头外形怪异的怪兽。
似麒麟,更似巨蟒,六足,背上长有四翼,遍体碧绿的鳞甲,头上长有蓝色火焰般的毛发,正在城门之外虎视眈眈。它抬眼往城头之上掠了一圈,如岩浆般的瞳孔,在夜幕底下,那是死神的眸子。
它仰头一声嘶吼!震天动地,城墙之上的将士,无不心惊担颤。
“好家伙!”将军暗暗惊呼。
这头名曰“肥遗”的怪兽,他不止一次目睹它的凶猛,他的心中也曾感到无比的恐惧,但此刻他却毫无惧色,“唰”的拔出了宝剑,宝剑指向城下的怪兽,他愤怒的吼出:“必胜!”
城头之上,众将士异口同声高喊:“杀!”
城下,怪兽“肥遗”闷吼一声,撒开六足,展开巨翼,向商洛城扑来……
回到崇祯九年,渭水之滨的一座小城镇。
小城镇里面的一座算得上是城里面比较堂皇的酒楼,名字就叫“长臻楼”。
但这并不是斗米镇里的长臻楼,“幽兰”——胡老板,乱世中的传奇富商、奇女子,同时也是乱世中的一位乐善好施的善人。她名下的“长臻楼”遍于黄河流域,是贫苦流民漆黑中的明灯,连年战乱之中,救济了无数平民,是以河南、陕西一带,又称长臻楼为“善楼”。
夜幕初降,城里街道上的行人逐渐稀少,长臻楼里也掌起了灯火,偌大的大厅里,只余数桌客人。
但其中有一桌客人好生奇怪,何怪之有?怪就怪在这桌上的客人不点酒菜,只点了一杯水。
尽管当下乱世,但没人来长臻楼只为喝一杯水。
这个人便是李慕泠。
上前招待的伙计,是一个打扮俏丽的少女。这少女手里端着一杯水,正脚步轻快地往李慕泠走来,把水放下在桌面后,她面带微笑问道:“客官,请问还有别的需要吗?”
李慕泠自然认得,伙计少女便是小珑,这身打扮才是她该有的装扮,而不是那个寒酸的小伙计。
他微微一笑:“这回我想品尝一下,贵店闻名遐迩的‘幽兰芳蔼’。”
小珑楞了一下,她一时间听不明白李慕泠口中的“幽兰芳蔼”指的是什么。
“怎么啦?莫非又担心我付不起钱?”李慕泠笑道。
“怎么会呢?呵呵,客官稍等,这便为您送来。”小珑尴尬地笑了笑,匆匆离开。
李慕泠看着她走向厨房的背影,不由得感慨。
“‘幽兰芳蔼’,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享用的佳品,阁下是李先生吧?”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李慕泠转过脸去,看见邻桌坐有一人。
那人穿一身白衣,身材修长,白皙的长脸,两缕白色的长须像置身水下般缓慢的浮动,眼睛眉毛也是细长细长,眼睛深处是让人无法碰触的幽深。
看到此人的这一身行头,李慕泠心中一颤,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龙须浮游,阁下是大名鼎鼎的九条龙——萧若离,萧头领?”李慕泠万没想到,会在此碰上这个黄河两岸,令人闻风丧胆的萧老妖。
“正是在下,李先生别来无恙?”萧若离手端酒杯,正悠悠地喝着一杯酒。
“托闯王之福,不想今日竟在此得遇萧头领,大慰平生啊!”李慕泠谦逊道。
“李先生言重了,方才听闻先生想一尝‘幽兰芳蔼’,不知在下是否有此荣幸代为引见?”
没想到,这件事连萧若离也掺和进来了。
“萧头领见笑了,那就烦请带路。”此人的出现莫非也是闯王安排的?且见机行事,李慕泠如此想道。
“还是由小人带路吧。”俞掌柜出现在二人面前,一如既往的青衣,一如既往的谦恭。
俞掌柜领着李慕泠与萧若离上了楼,穿过了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处于走廊中的其中一间房间的门前。
人未到房门,一缕幽幽的兰花香气已扑至,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李慕泠仿佛正置身于一场梦当中,一场兰香萦绕的梦。
胡老板在房内等待已久,随着俞掌柜的一声“请”,房门被缓缓推开,一席酒菜已摆在了房中间。一个衣着淡雅的背影映入眼帘,胡老板慢慢转过身来,看见走进房的李、萧二人,微微一笑,笑靥如花。
“先生仗义相助,小女子在此深表谢意。”她对李慕泠行礼道。
“胡老板客气了。”
“这位是萧头领,想必先生已见过。”
“久闻‘九条龙’大名,今日得见,甚是荣幸。”
一阵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座。
酒过三巡之后,李慕泠开门见山:“如今之事,不知胡老板有何良策?”
“近日清兵再次犯境,朝廷传召右副都御使卢象升卢阎王入卫京师,赐尚方宝剑,特派遣‘鬼门千户’仲翼以押解兵粮为名,护送‘尚方宝剑’前往卢阎王驻地,闯王得知消息,是以以劫粮为名命我等夺剑。不料前事败北,如今仲翼驻兵陕西与河南交界处的一座小城,虽然官兵不算多,但仲翼此人深谙幻术,手握阴兵虎符,人称‘鬼门千户’,是个不易对付之主,所以小女子才斗胆请先生,再助一臂之力。”胡老板也不多奉言,说出事情原委来。
“嗯,‘鬼门千户’确有点本领,要从他手中劫镖,并无想象之中简单。”李慕泠此刻想起了“阴兵押镖”这四个字来,想起在斗米镇长臻楼内的种种情形。
“所幸闯王新增援手,请来了萧头领,加上先生鼎力相助,我相信,这次我们定能成事。”
萧若离没有搭话,只举着酒杯,静静地品酒。
“胡老板可知仲翼驻扎的小城为何城?此城又有何典故?”
“小女子愚昧,还请先生赐教。”
“他们所驻扎的小城,名曰商洛……”李慕泠娓娓道来。
华山上有一怪兽,名曰肥遗,六足四翼,遍体绿麟。传说这似蛇非蛇的怪兽每次出现,该地必有旱灾或战乱,是一种代表着灾难与战祸的异兽。
当年商洛城这一战不可谓不惨烈,数以千计的将士在这场边界守卫战中战死。
有人说,肥遗的出现,是由于敌寇俺答的驱使。相传俺答曾于昆仑习得遣兽之法,能驱使怪兽,以怪兽攻坚,致使明军伤亡惨重,当时在明军大营,无不闻兽色变。
后来,军营中来了个高人,此人声称有困兽之法。
初始,并没有人相信他,后来实在没法子,才姑且用了此人。那人果然有神通,困肥遗于一座深山之中,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不久,肥遗脱困而出,直扑地处陕西与河南交界之商洛山而来。
朝廷命此人为守城大将,勒令死守商洛城。
当晚商洛城,惨叫声与喊杀声响彻天际,怪兽肥遗的咆哮带给所有人恐惧与绝望。守城将士的拼死固守,城内百姓的颤颤巍巍,如同一幅描述战争的图画,上面涂满血色。
血,染红了商洛城的城墙。
但那些将士们的血是流得有价值的,将军使出毕生所学,终是将怪兽制服。
据幸存的将士,以及百姓描述。那晚,将军持剑立于城墙之巅,血战肥遗,那情景,简直是鬼哭神嚎!天空像被烧焦般,不时雷鸣电闪,只见将军的剑划过夜空,如闪电般将怪兽的四翼砍断。怪兽失去了翅膀,无法再展翅扑城,坠落在地面,那里早有将军提前摆好的困兽法阵,天上的闪电纷纷朝一个方向击去,无数的闪电交织成一个固不可破的牢笼,将怪兽死死困住……
这其中当然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不少说书人将这商洛城之战编为故事,乐此不疲地讲述。一时间陕西、河南一带,传为奇谭,每每有人提及,无不啧啧称奇。
再后来,将军筑牢狱于商洛城,声称要永久封印此怪兽,这牢狱便叫做“虎穴”。
朝廷闻之,也无不称奇,天子下诏,册封将军为“斩兽神将”,并召其进京面圣。
但下达诏书之人来到商洛,却再也见不到将军本人,问其手下军士,军士皆言,在“虎穴”落成之夜,将军独自出城,守卫问其去向,他只说了两个字——“华山”。
天子派人上华山寻人。
但遍寻群山,更无觅踪,天子于是命人于华山山脚立一碑,用楷书刻上“加封斩兽神威大将军”九字,另外用小篆于九字之下描述了“商洛城之战”的事迹,从此,人间再不见“肥遗”,世间再无“斩兽神将”。
“李先生相信这‘商洛城之战’乃真实发生之事?”萧若离道。
萧若离这一问,把胡老板从故事之中拉回,她其实也想问这个问题。
“且不论故事的真实性,但商洛山中确有一小城,名字就叫商洛城。”
“商洛山我听过,但这商洛城……”胡老板心存疑虑。
“而且,你我曾去过此城。”
“哦?有这样的事?”
“嗯,没错,仲翼驻扎之地,就是这传说中的商洛城。”
“啊!”胡老板脸上写满惊讶之色,但见那城略显破败,他却不曾想过,这便是李慕泠口中,曾抵挡怪兽侵境的商洛城。
“那又如何?难道这么多年过去,这小城内还困着那头怪兽不成?就算有,首先遭殃的,也是官兵,我们惧它作甚?”萧若离冷道。
“倒不是担心怪兽,我所担忧的,是我们这回要取的东西,存放在一个我们难以破解的地方。”
“无法破解的地方?先生请明言。”胡老板道。
“那天商洛城之中,我故意使人放了一把火,这原是声东击西之计,但我意外地发现,火起之际,士兵们首先做的并不是救火或者戒备,而是纷纷向一座庙宇聚集,里外各五层,一副严守的模样。而我觉得,与其说他们在守护某个神灵,不如说他们正在守护某样东西。”李慕泠说着,他的目光异常的锐利。
“一样东西……莫非是?”
“没错,正是我们的目标——尚方宝剑!”李慕泠正言道。
听到“尚方宝剑”四字,胡老板脸上明显动容。
“那先生口中无法破解的地方,指的是?”萧若离问道。
“他们守卫的那座庙,名曰’神将庙’,而该庙之下,正是‘虎穴’遗址所在。”李慕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