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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小的父亲,就是被自己女人瞪得溜圆的眼珠子吓到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被狼咬掉半张脸的儿子。这世上的人哪,不仅活着的方式千奇百怪,死去的方式也是形形色色。父亲没有给我讲述在丈夫意外死去之后,汝子是如何像普通的农村女人那样寻死觅活、伤心欲绝的。父亲说,男人是为了冲喜才娶了汝子,但这喜到底在哪里呢?男人算是那个年代里有文化的一个了,读过私塾,写的一手好字,怎么会娶大字不识一个的汝子?父亲说,男人的爹生了重病,家里必须办一桩喜事才能让他爹好起来。时间紧迫,男人只好娶了大字不识一个而且长相粗鄙的汝子进了门。进门没几天,他爹就死了。但是娶进门的媳妇儿肯定是不能退货的,于是日子就这么过起来了。后来汝子生了疤小,男人算是看到了一些希望。谁想到疤小又被狼咬掉了半边脸。父亲说,那条通往麦地的路男人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年,别说那里有口井了,哪怕是哪里有坑,哪里有虫他都是门儿清的,怎么会踩空掉到井里去呢?听到这里,我后脊背一阵发凉,被这人世间的冷暖悲喜着实吓到了。
1955年,也就是疤小的爹去世第二年,人民解放军解放了一江山岛,新中国发行了新版人民币,十大元帅授了勋,万隆会议召开了。然而,这些对于疤小和汝子来说,都不重要。他们只关心这顿能不能吃上红面“抿圪斗”。父亲说他小的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说起汝子偷了谁家树上的核桃,摘了谁家地里的玉米,虽然大家都会一脸鄙夷地唾弃这些鸡鸣狗盗的事,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把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摆在台面上说。日子就这样过去,疤小长大了,虽然依然被沟里的孩子们嫌弃孤立,但他还是长大了。虽然只有半张脸,眉目间依然看得出跟他死去的爹有几分神似。父亲说,如果疤小不是只有半张脸,那应该是一张充满英气又俊朗的少年模样。
汝子没有改嫁,也没有去求那群把他们母子赶出家门的婆家人。她一边靠着一身蛮力做苦工养活这个她从狼嘴里救下的儿子,一边做着那些可能她自己都很鄙夷的偷鸡摸狗的龌龊事。吕梁山多,而且是黄土山,想要盖房子必须用硕大的石头打地基。地基就是用半平米见方的大石头堆起来的,汝子就是用她的肩膀一旦一旦地把这些大石头挑上山去,每挑一旦石头,可以拿到两分钱。
我最后一次见到汝子大概是我六七岁的时候,我被父亲带着走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从小时候,一群孩子们就说这个房间闹鬼。我因为偶尔才跟着父亲回奶奶家,加上母亲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允许我们谈论鬼神。所以,我对此一直是半信半疑的。跟着父亲走进去,我发现这屋子一点都不黑,这个被人们唤作“贼溜”的老太太其实很慈祥,并不是凶神恶煞的老巫婆。疤小叔叔的眼神很温柔,从火炕旁边的洞洞里掏出一个烤的半焦的、还冒着点热气儿的紫皮红薯递给我,又拿着半个葫芦做的瓢儿从火炕另一边的一个洞洞里舀出来一杯温热的麦糖水给我喝。北方没有甘蔗,大家都会把麦秆和玉米杆留下,拧出汁兑水喝。
后来听父亲说,汝子去世了,疤小叔叔和她不会说话的哑巴媳妇哭成泪人。疤小叔叔被镇上的领导安排去林场看大门,疤小叔叔说,我这个长相肯定能吓到坏人,让他们不敢来偷东西,也不敢来砍树。然后,他放声大笑。疤小叔叔跟哑巴媳妇生了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俊,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好。看着这三个娃,父亲说如果没有那头饿狼,也许疤小叔叔也是这个样子,如果没有那头饿狼,疤小叔叔也许会读书,识字,工作,娶一个苗条美丽的媳妇。但是,没有如果。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