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一年中最毒辣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北城大地，沿江森然立着的大厦在视线中都被蒸得模糊。
　　大江东岸，晒得发腻的蓝色棚顶铺展开去，工业园区尽皆蒙上了一层灰。一旁街巷间，是无序扩建的楼房，纵横交错的电线，污水横流的街道。神情麻木的女人坐在自家店铺门口，楼上不知哪家的孩子在被大人打骂。
　　哪怕是盛夏，北城城寨也永远照不进阳光，只有一种阴暗的闷热。哪怕只是看上一眼，都会有种窒息感。
　　大江西岸，是被两米高的尖刺栅栏包围的一排红顶白漆房子，这里的私人泳池宛如荡漾的绿松石。泳池边一柄太阳伞的荫蔽里，一个少女坐在沙滩椅上，托着腮，看向只一江之隔的北城城寨，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穿粉色泳衣，留齐耳短发。眼若桃花，顾盼含情。只是这双顾盼含情的美目，此时却有一种迷茫之感。
　　“小姐，下午四点还有谈氏小宗年轻子侄的茶会。我们动身吧。”一个古板的中年妇人从别墅中走出，提醒道。
　　谈艺的目光重新清明，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那中年妇人方转身离开，去准备出行事宜。
　　她心底突然泛起一股没来由的厌恶。无何，这次茶会，无疑又是要见到那些谄媚的家伙了。
　　这是谈家每年的惯例。在鄂省开枝散叶的谈家小宗，都要在夏天回到北城参与本家的聚会。说是聚会，实为训诫。除非是远远地离开鄂省，不然本家要保证所有小宗的产业在其控制之下。同时，本家在北城的影响力，也能让小宗在地方上获得方便。
　　她作为谈家家主最宠爱的孙女，自然是要主持小辈们的聚会，叙主客之礼。但她并不喜欢被那些家伙众星捧月般围着的感觉。她知道，无论是女性的欢谑，或是男性的示好，都不过因为她的身份是谈昭的孙女。
　　从小到大，她周围的人都戴了一张假面，假面上堆满虚伪的笑，至于假面下是什么，她心里自然清楚。
　　谈艺从别墅换了一身清凉的夏装出来，耳上也坠了华贵的耳饰，手腕上系着一条珍珠手链。看上去雍雅贵气。
　　她跟着那中年妇人走向了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那中年妇人才将车门拉开，谈艺却见一张笑盈盈的俏脸迎了过来。原来这车上早有另一个女子坐在上面了。她与谈艺年纪相仿，外貌虽不及谈艺，但气质出尘，见之让人忘俗。
　　她是谈艺的堂妹，谈婉，比谈艺小两岁。三叔在家族内向来除了分内之事，一概不问不管，所以连同他的女儿也挺低调。谈艺谈婉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在谈艺父亲被确立为本家继承人后，谈婉也从不会刻意讨好谈艺。
　　如果说谈艺身边还有什么真挚的情感，那也只有她与堂妹的闺中之情了，惯见趋炎附势之徒后，她很珍惜。
　　一看到车上坐着的是谈婉，谈艺嘴角也浮出一缕笑意。她坐到了谈婉身边，纤手突然向前一探，环住了谈婉的腰身。她毫不客气地一掐，引来了谈婉连连娇笑，开口讨饶：“欸，干什么啊，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吓你了。”
　　原来，谈婉作为本家的女孩，也是要去参加小辈聚会的，恰好与谈艺顺路，所以她躲在车里，想吓谈艺一跳。也只有她这样与谈艺关系甚近的人，可以提前与司机商量。哪知偷吓不成，还被谈艺反过来制住了。
　　轿车在临江宽敞的路上奔驰。江面风光辽阔，水天一色，煞是好看。
　　谈艺和谈婉聊起了天，诉说着近日来种种趣事。也只有这短暂的时光，她才能放下矜持，恢复女孩的情态。
　　“姐姐，今年五月的时候，你不是去了小叔家么，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啊？”谈婉捂嘴偷笑道。
　　她说的是小叔的儿子，那个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少年谈哲。三十年前，小叔谈文做了什么混账事，被分出去成为了小宗之一。小叔对儿子谈哲寄予厚望，希望他有一天能返回本家，成为本家的中流砥柱。那小子从小就对本家的人不假颜色，却也是有能力的人。不仅成绩优异，同时也懂得用舆论造势，才十几岁就登上过鄂省的电视台，与掌控北城媒体的尹家关系匪浅。
　　在去年的小辈聚会中，这位堂弟将所有人一一看过，当众说出“本家无人”这样的话，让谈艺都为之侧目。
　　“哦，你怎么问起他来了？”谈艺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起了五月在南化小叔家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当时她在小叔的山庄避暑，却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外来者闯入山庄，粗鲁地劫持了她，将她锁到了地下。
　　她后来暗中调查，才知道谈哲意外身死，谈文封锁了消息。那晚的异变，似乎就与之相关。在调查的过程中，她还连带着与谈文的律师建木有了联系。建木不甘心在小城作小宗的讼棍，早就有投效本家之心。她从建木那里得知，那晚的闯入者，似乎是一位异人。
　　在谈家之上的几家，都与异人有些关联。他们或是教授以避死延生之术，或是修习飞剑跳丸，护御家主，或是刺王杀驾，铲除敌人。异人的存在极其隐秘，哪怕像谈家这样的家族，也对此知之甚少，或者干脆将其认为是流言。
　　在建木的帮助下，谈艺还找到了那晚劫持她的异人，希望能获得他的投效。毕竟连谈家之上的几家都如此看重异人，一旦她能得到异人效力，那么家主之位，必将属于她父亲所在的一脉。只可惜这么长时间，那人还未联系过她，让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不知是不是和她心中所想感应，一幢高耸的大厦映入她和谈婉的眼帘。谈艺的声音低了下来，问妹妹是否知道，之前发生在那栋天茂大厦里的怪谈：“我听说在这栋楼里，有人在半夜下班时看到穿蓝色衣服的人在窗户外面呢！”
　　谈婉笑道：“好啊，好姐姐。你今天是要吃谈家家训处置！”
　　“奇怪，什么家训不家训，”谈艺不明就里，“婉儿你想戏弄我？”
　　“谈家家训。口出妄语，编排尊上。是何处置？”谈婉不依不饶，双手环到了谈艺腰间，就要报复。
　　坐在前座的中年妇人轻咳一声，示意后座的这对姐妹不要失了礼仪。谈婉才意兴阑珊地缩回了手，笑道：“这天茂大厦是我父亲名下的产业。你现在在这里传一些子虚乌有，怪力乱神之事，可不就是编排尊上吗？”
　　谈艺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自从接触了异人的秘密后，她对于都市间流传的怪谈，不再持轻视的态度。因为这世上，是确实存在那些无法被常人理解的东西的。她说道：“既然这样，你以后还是少来此地为好。”
　　谈婉不解，但看姐姐这么认真，也没有追问，只是说起了自己学校里的一桩事。原来，最近她所在的学校发生了事故。据说暑假补课期间，有一个女生坠楼而死。那天，老师们封闭了教学楼，不让学生靠近，并严令禁止大家的讨论。最后传的是越来越邪乎，有的说她是被鬼追逐，不小心失足摔下，有的说她是意外怀孕，羞愤自杀...
　　“小姐仔细，此话莫在外面说。北城一中的校长，是四大家的人。”前座的中年妇女又咳了一声，提醒道。
　　谈婉点点头，她心里分得清轻重，自不会将这些事拿到她所在的圈子说。别看谈家表面上权势滔天，说白了不过是官产学媒中居于第二位的附庸。鄂省真正的权力，可都在那些世代大员的人手中。在核心四大家的聚会中，连她的姐姐谈艺也只是陪衬罢了。
　　北城张家，江陵秦家，赤山喻家，九原李家，是为鄂省四大家。其权势，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亦不为过。而北城一中的校长，就是张家老爷子的一位嫡子。所以有些话只能在这私密的车里说，绝不能带去其他地方。
　　在一处僻静的洋馆前，黑色轿车停下。焉能想到，在北城边的常晋山上，有这样一处建筑。若要到达，需沿着山道登至半山。那些小宗子弟不能开车上来，还得将车停在山脚。也只有谈昭最宠爱的孙女，能有开车上山的待遇。
　　这是本家在北城的别馆，一栋红砖砌成的三层洋馆。沿着常晋山的山道继续往上，那是谈昭的住处，真正的本家府邸。那里足以俯瞰常晋山的一切，包括这栋别馆。谈昭似乎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掌握一切的感觉。
　　也许现在他就站在本家府邸的露台上，看着半山洋馆小辈们的明争暗斗，云淡风轻地笑笑。
　　中年妇人先行下车，为谈艺和谈婉拉开了门。她们甫一进到别馆里，就远远听见有两人在谈话。虽并无直接冲突，但话语间的火药味却是十足。谈艺停在进厅的门前，并未急着进去，而是侧耳听那两人在说些什么。
　　“妹妹，你这样可就不对了，”一个沉稳的男声道，“既然各房都全力支持，你就莫要嚼舌了。”
　　又有一个女声不满地道：“尧哥哥，大家都知道是长房管本家的资源调配，你去运作些许，也不妨事。”
　　谈艺听了两句话，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男人是她的哥哥，谈尧。作为长房长子，谈尧早早就开始协助父辈打理生意。那女人是四叔的女儿，谈宁，今年也进入了谈家的生意中。他们二人现在所争论的，是北城城寨的改建。
　　北城城寨，是位于大江东岸，昔日英租界的一处建筑群，占地二十余亩。因其历史缘故，一度成为“三不管”地区，以至于犯罪横生。之后北城迎来了数十年的发展期，而北城城寨也因其低廉的地价，吸纳了城市里的大量贫穷人员。贪婪的房东为了最大程度地榨取利益，无序地扩建改造楼房。城寨里的街道昼不见日，过载的下水臭不可闻，以至于成了北城的一个顽疾。
　　随着北城日益发展，无论是为了寸土寸金的地价，还是为了鄂省大员的声誉，北城城寨的拆除改建都变得迫在眉睫。然而北城城寨存在了几十年，人员构成极其复杂，其中利益也盘根错节。想要将其拆除改建，实在是艰难凶险。
　　这个棘手的任务最终被派给了掌控北城地产行业的谈家，而长房在权衡之后，又交由了第四房谈敬的公司去处理。谈敬对这个任务实在是无从下手，三天两头回本家托人找关系，也难以推动停滞的地权谈判。连开始的地权谈判都完成不了，更遑论拆除改建了。最后，也就有了今天，小辈聚会上，谈敬之女谈宁公然向她哥哥谈尧诉苦的场景。
　　谈艺向和她一起停在门口的谈婉使了个眼色，谈婉心领神会。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入了正厅中。
　　此时的正厅里已经零零散散聚了几十个年轻的男女，可分作五拨。分别是本家四房，以及一些不愿攀附，互相抱团的小宗。其中本家四房的人是坐着的，而从各地来的小宗子女是站着的。正在说话的谈尧与谈宁分别坐在左右两侧，身边各围了一圈支持者。
　　见最受家主宠爱的孙女谈艺来了，众人神色皆是一凛。谈宁也不得不放下争执，转而与妹妹打了招呼。连带着观望的小宗子女也开口欢迎。倒是跟在谈艺身边的谈婉没有这个待遇，不过她向来随分从时，也不在意这个。
　　谈艺带着微笑，与在座各房及小宗的几位打完招呼，转而对谈宁正色道：“宁姐姐，四叔是碰上了什么困难么？如果有，尽可以向我哥哥说。如果是工程上的可以去找二叔，政界人脉上的可以去找三叔。法律上的应该难不到四叔。当然，如果地权谈判，四叔实在没有办法，我这恰好有一位可以信赖的资深律师，能介绍给四叔主持谈判。”
　　她见谈宁的脸色阴晴不定，继续道：“谈家家训的第一条，就是要家族中人团结合力。这是在场小宗都知道的道理。如果姐姐是对我父亲任务分配有疑问，应该让四叔来跟我父亲说。在小辈聚会上和我哥哥说，又算什么呢？”
　　谈宁见她搬出了家训，也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伯日理万机，此事怎么麻烦大伯。我想，尧哥哥跟着大伯干了这么多年，那我问尧哥哥，也是一样的。只可惜妹妹你还没参与生意，不然我就和你说了。既然尧哥哥说各房都会全力支持，那我在这替我父亲谢了。”
　　谈艺报以一个微笑，然后向左走去，在哥哥谈尧的身旁坐下。谈婉也跟着谈艺坐下，表示了三房的态度。
　　这次小辈聚会开始前的争论，表面上看是四叔对自己被指派城寨改建的诉苦，实际上是一种挑战的姿态，公然在其他几房以及小宗的眼前，质疑长房管理资源调配的合理性。无论谈尧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会动摇长房的权威。故谈艺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搬出家训，将谈宁的不满压了过去。只可惜谈尧没有看出这一点，差点就着了谈宁的道。
　　谈艺到了之后，这场聚会就算是开始了。本来大家以往会是本家四房开始互相之间的交锋，但既然谈艺在开始点明了小宗在场，争论不利团结，加上三房的谈婉显然是和谈艺站在了一边，所以不知其所想的二房和心怀不忿的四房也只能强颜欢笑，不做计较。
　　三房长孙谈辽和他妹妹谈婉的性格恰好是反面，他喜高谈阔论，奇闻轶事。尤其是三房还是负责政商沟通的，人脉颇广。他讲了许多隐去了名姓的趣事，很快就接管了聚会节奏。几个来自从谈昭那辈就分出去的小宗少女远远地盯着谈辽，眼中泛动异彩。
　　在几年前年确定了长房谈攸为继承人后，四房的谈敬心怀芥蒂，虽然按顺序，怎么也轮不到谈敬。但谈敬支持的是二房。所以对于长房分配资源与任务，四房长孙女就一直就有抵触。倒是二房的长孙谈舜选择蛰伏，平日从不显山露水，难以窥得其真实想法。
　　不久，由本家四房主导的谈话结束。聚会进入了自由聊天的阶段，那些有心攀附的小宗很快将选定投靠的几房围了起来，或是谄媚地夸赞附和，或是许诺赠予好处，或是提出邀请。不一而足。谈艺也不例外，被一群小宗的人围了过来，她也只能勉强应付。
　　谈婉则是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那人，有些可惜：“今年谈哲那家伙没来么，感觉真是失了些趣味。”
　　这时她忽然看到，二房的谈舜正在和那些选择抱团，不阿附任何一房的小宗子弟说话，心思一动，悄然凑了过去。想看看谈哲是不是在这，却见今年的小宗领袖已经换了一人。这个领袖正一脸讨好，对谈舜阿谀奉承。谈舜则不假颜色，在说着什么。
　　“毕竟谈哲虽为小宗，血脉上算是五房的人。也只有他有底气，带着小宗子弟保持中立了。”谈婉暗想。
　　她听到，谈舜在和那小宗子弟领袖说生意上的事：“你说去年那笔山石树木的钱啊，你也知道，现在北城财政紧张，一时拨不下钱。我的工程款还拖着呢。我也催过我朋友，他也有困难。我再催，怕是朋友也做不得了...”
　　原来，北城两年前开工的东湖公园，正是由谈舜负责的项目。当时小宗领袖向谈舜求来了公园里山石树木的投标，谈舜说他会动用他在政界的人脉。可是山石树木栽置妥当后，款项却迟迟不来。毕竟是几千万的数目，小宗领袖只好来找当初打了包票的谈舜。奈何谈舜一直在避免与他谈话，所以他只能在小辈聚会上，壮胆来问谈舜。
　　说着说着，谈舜突然变了脸色：“今天是小辈的聚会，就别言商了。有私人的事，散了再聊吧。”
　　那小宗领袖只能压住忿怒，连连赔笑，谄媚地跟在谈舜身边，如同仆役。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谈婉不动声色地走开，心里不免可怜那位小宗领袖。无何，他的那笔款项资金，怕是再也别想拿到了。二房虽争夺继承人的位置失败，但行事不可小觑。尤其是谈舜，就是一只活活的笑面虎，能把人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带吐的那种。
　　北城东湖公园，是谈舜的诸多得意手笔之一。三年前，建在那里的圣慈育婴堂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紧接着谈舜紧急出动，联络好了各方人士，安排好了这片土地的归属。并从中大赚了一笔，在去年谈家的进账中极为亮眼。
　　其中也不是没有波折。比如公园的建造规划与周边配套的冲突，比如这位小宗子弟领袖一直在等的山石树木的款项，比如圣慈育婴堂至今未被查明的火灾原因。但深谙黄老之道，不动时如晦弱痴呆，动起时如凌厉雷霆的谈舜，绝不会给自己留下纰漏。
　　聚会散后，谈婉又上了谈艺的车，和她说了今天的一些所见所闻。她提醒姐姐，需得小心这危险的二房长子。
　　谈艺摇摇头，道：“婉儿，我们谈氏从起家开始，又何曾讲究过这个？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罢了。”
　　“可是，那场火灾的起因至今没有查明。暗中运作，让警方仓促结案的谈舜，当真对得起那些冤死的人么？”谈婉毕竟还是学生，对此很是看不惯。“真是，哪有死者尸骨未寒，就急着把地权争过来盖公园的？”
　　冤死的人...么？谈艺心中一动，想起了两个月前所见的那位异人。在劫持自己时，他很轻蔑地说，你们这些拥有权势的，习惯了以此欺凌他人。可若是换成你们居于下位，你们的所作所为，又会与“弱者”，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这，谈艺自言自语道：“如果是你，又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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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