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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3222年3月8日
地点:人类末都,最后的伊甸园
距离最后一次与她相见,已经过去了三天。
我一人独自呆在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上。
此时此刻,日落黄昏时分。
那天,同样也是在这里,相同的地点时间,我,与她——伊玟,不约而同地在此相会。
我搭着天台边缘的栏杆,眺望即将沉沦到云层中的巨大夕阳,如同平面的一个弥天漏洞。
光线既不刺眼,也没有令人体感上的温度,却无形质地透过我的双眼,深入连接脑海里的记忆,重现了那日的夕阳光景。
「烊」
背对着我的伊玟突然叫道。
“嗯?”
是在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明明在这之前,我没有发出过任何响动。
期间,双手扶着栏杆的少女,动作上没有变化依旧如故,一直沉默着瞻望远方。
「我决意向这里——人类的末都——最后的伊甸园,证明我所拥有的觉悟。」
她平缓地道出如誓言般的话语。
「作出我最后的反抗,哪怕不被任何人知道。」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未意识到她这话中所属的涵义。身穿藏青色水手服的背影,没能解决我眼神中的困惑。
陷落云中的残阳,似要将少女吞没其中。
她的背影变得虚幻渺茫,似乎下一刻便会下坠进去消失不见。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难道...难道...!
如同被打破平静的水面,激起水花涟漪不断。
一阵阵眩晕莫名袭来,我按着脑袋想抑制住不适感,眩晕非但没有衰弱,反倒带动视野里的画面,开始左右晃动,前方少女的背影更加迷离恍惚。
集中注意力...我眯眼竭力定睛,在一片光和影以及色彩交错的模糊景象中,寻找带有一点辨析度的人影。
时间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转瞬之间...
目光停留在几根突兀的白色丝线上,顺着在空中飘摇的丝线追溯其源...
眩晕如潮水般褪去,眼界随之清晰起来。
轻盈如羽,风一吹轻飘飘的,交织,或者飞散,那是少女的长发。
根根苍白触目,纤细脆弱,似乎连光线都能将它蒸融。但不知为何,它把我的身体左侧,剧烈跳动的心脏死死缠绕...
伊玟大概又说了些什么,我却浑然不觉,周围出奇的安静,仿佛声音在我身边隔绝了,无法传递过来。
少女的白发,宛若初见时,不曾有过改变,但我的想法不再像当初那样单纯。
现在,我只联想到生命力的衰弱...联想到活力消失生机不再...联想到...死亡。
一切都因为,她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个人类的永恒国度。
...
「烊」
伊玟的呼唤让我从万千思绪中回归现实。
「你愿意...」
少女转过身直视我。
白皙得近乎病态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从容笑意,紫红色的虹膜中,名为坚毅的光耀在闪烁。
她永不屈服,无论是身体上异于他人的特殊,还是周围环境对她的排斥。少女因为坚强带来的自信,都成了别人面对她时需要仰望的孤高。
「与我共同反抗吗?」
「以自己的名义...」
「向你所有不认同的表达不满...」
「声明你的意志及自由,不受任何控制...」
「就如平日里我们讨论那样,去追寻真谛,付诸行动...」
她天生就是一个能振奋人心的领袖。伊玟每一字每一句,清楚地传达给我,我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愿意吗?」
少女伸出一只手,重复第二遍。
愿意!我激动得近乎要脱口而出。
我快步走上前去,想要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地告诉她我的答案。
在我就要触碰到她时。
「请看着我的眼睛,烊」
我照做了,同她对视。
紫罗兰色,如宝石般的眼睛,如此真挚动人,但我无法忽视,除此之外,病变导致所引来的恶果,她的睫毛,眉毛都染退成白色,嘴唇也丧失血色,看上去虚弱不堪。
少女的嘴唇微启。
「我想知晓你内心真实的答案...」
「是你再三思考之后,得出的结果,而非一时冲动的鲁莽之举...」
伊玟的眼睛牢牢地锁定我,似乎要把我深处的灵魂都给看透。
「你是否拥有舍弃一切的勇气...」
舍弃一切的勇气...
「丢弃你的过往...」
我的过往...
「放弃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
「抹去你曾存活十六年的存在...」
我的存在...
为什么伊玟的话,让我有种被拉入黑暗冰谷之中的感觉。
我逐渐感觉到由后背向全身扩散的冰冷,以及一种慢慢在我心底滋生的恐慌。
「还有与你朝夕相处的同学朋友...」
可以吗...我试探着询问自己。
「恩养你的父母...」
...做不到吧...
「还有很多很多东西,烊,你与其之间的联系,就像这样——」
伊玟用手比了个剪刀的姿势,然后——
「咔嚓一下。」
我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线,被剪断的清脆声响,内心一瞬间的惧惮。
再也无法与伊玟对视,我的眼睛从她身上迅速逃离。
「来吧,烊,你的抉择是?」
我低下头,少女白净纤细的手伸到我面前。我清晰地看到上面错杂的纹路和皮肤下的青筋。
「你——」
对不起...
「愿——」
对不起...对不起。
伊玟没再说下去,因为我轻若虫声的低语被她听见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做不到舍弃一切,当我细细回想起身边重要的人,想起他们说过的话,自己割舍不掉的留恋,更是无法轻易地释怀。
我觉得我是个懦夫,更是一个背叛者。
我背叛了伊玟,玷污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自从相识以来,彼此之间的信赖,相互交换的心意,共同一致的信念,我们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我的行为无异于否定了这些。
「这样啊,我明白了。」
伊玟像是自己在自言自语地呢喃,最终确定了一件事。
我没敢抬起头,也不敢去想象她脸上是何种神情。
空气陷入死一样的寂静,时间还在流动,少女的手极其缓慢地从我眼前抽离,直到消失不见。
我浑身犹如针扎...
「我很高兴啊,烊,你遵循自己的意愿,在取舍之间,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伊玟的话语间切实流露出喜悦,这决不是虚假的,而是她发自内心觉得高兴。
「因为这是烊的选择,所以我尊重烊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
「你看上去那么悲伤...」
...没有退路的少女,无能为力【无所作为】的少年。
「我们渴求真实...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想法,真实的内心,这些不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吗?」
「烊,你的选择难道不是你真实的内心写照?想必你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是的,我不后悔,正是因为不后悔,我才会如此痛苦不安。取舍之间,对“舍”的那部分的亏负,无法弥补偿还的痛恨,还有良心上无尽的谴责。
「这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不是吗?」
尽管伊玟这么说,但我只是视作,这是她对我的温柔。指责我也好,辱骂我也好,把我丢下一走了之也好,可伊玟偏偏是这样善良,她包容我,试图安抚我。
这使我更加羞愧难当,心里无地自容。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讽刺。一个将要离去的少女还要安慰,一个背弃她的人。
「不要这样,好吗?烊,抬起头来,可以吗?」
恐怕不行。我连抬头面对伊玟的勇气都丧失了。我以一直以来的沉默,逃避回答。
一股淡淡消毒水的气味传来,我察觉到伊玟在向我走近,这是她身上时常伴有的气味。她贴近我,那若有若无的微弱吐息,便是证据。
我不由得紧闭上双眼。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太阳穴两侧仿佛有异物慢慢靠近,不安的尖锐信号一直在附近警报,在离我脑袋非常近的距离,又停止了,接着就消失了。
我才意识到那是伊玟的双手。
「我理解烊,但我也希望...烊能理解我。」
在说出这句话后,少女走经她唤作烊的少年身边,在他的身旁等待了一会。
忽然,吹起的大风纵使着少女的白发,有意无意地骚弄少年的颈项和耳朵,有几根或许是承受不住这般折腾,断裂在空中,一点银光闪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自始至终都低头闭眼,像一尊石像,无动于衷。
没有等到想要的,少女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无意间轻叹了一声。
「那么,再会了,我的挚友。」
将最后的临别告辞说出后,没有的丝毫犹豫,少女径直朝天台门口走去,最后消失在阴影中。
天台上,仅留的那个少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愈发消沉的夕阳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长,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