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别了王迢亭后，周奈独自提着袋子背着包，再次孤单起来，安静地走往三号线的另一方向。
　　珀尼维亚是他注定要留下四年，留下人生中求学时光的城市。可就目前而言，周奈并无多少实质感触。往日只可在书中看见的事物，如今尽数呈现眼前。让他既亲切，又多少有点抗拒。对地下出身的鼹鼠而言，地上的一切都美好得不似人间事物，何处不是新鲜事。
　　周奈远离与王迢亭分别的转角，向左走去，终于到达了检票口。周奈拿出了记地铁路线前便从接待大叔手中拿到的车票。回想起车票的由来，周奈不禁感觉自己的入学证明实在万能。甚至能用作换地铁票。白华大学，这个号称帝国第一的学府到底有多少力量啊。
　　珀尼维亚的地铁在周奈看来有着奇怪的习惯。地铁的道路，直到月台前都可供人随意行走，只有在月台前方的通道前，地铁方才立下了检票口，把试图逃票的人通通拦下。周奈跟着身前几位下达月台的路人，观察他们的行动，依样画葫芦般把车票交于检查员确认后，才终于提着自己的包裹，下往月台。
　　温热的地下暖风抹过脸庞。他向前看去，位于地底的地铁月台被黑红混色的墙壁所包裹，少数的通风口并不足以使深埋地下的月台远离蒸笼般的命运。那无可抵抗的奇热折磨着等待的乘客，让他们落下滴滴汗水，抒发着一股人体的臭气。
　　但汗流浃背的人们仿佛早已习惯，各有妙技。他们或是摆弄着甚是无用的扇子，或是坐着小马扎呵着热气。但不管他们用着什么方法解决自身的余热，排队等候的直线从未混乱。
　　此时，碰巧有一辆地铁看似缓慢，实质以相当快的速度到来。它墨绿色的车身带着夸张的声响进入月台，停下有着滚圆曲线的躯体，打开车门迎接乘客的离开与光临。不同车门上的情况异样相似，井然有序的两条队伍，进入和离开的人互不阻碍。人与人之间完美的协调让周奈为之震惊。那是一种莫名的和谐感，是周奈不解的事物。
　　钢铁怪兽的身影不只令周奈着迷，更让他对珀尼维亚的平静与发达更有认识。机械爱好者的热情已是难以压抑。
　　这地铁动力的提供……？记得前几年看的资料说是变成轨道供电了？实物动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吗？
　　停下了对于知识的回忆，周奈再把目光放回三号线月台上。他感觉上下车的景象相当有趣。在他眼中，乘客就似鱼鳞，层层叠于名叫公共交通的大活鱼上。而交通系统中的每班列车就似鱼食，每当到来，鱼身扑腾，身上的鳞片就啪的一下！抖的跟抽筋一样，身不由己。
　　甚至在地铁到了之后，他相信前方的人可能都搞不清到底是自己上的车还是被其他人推上去的。所以你们大城市不混乱的，果然就只有直线排队的秩序了吧……
　　周奈明白坐地铁亦有其规矩。他乖乖排着队，在第二班地铁来时，果不其然在一片混乱中被挤上了三号线的地铁。虽说地铁车厢颇大，但可怕的人流量仍使其承受了不应承受的负荷。
　　更别说里面的人了，一坨坨的人堆互相碰撞。在心理作用下，空气亦似变得稀薄。
　　周奈于人群中努力活着，一边在身边人诡异的目光下轻轻抚摸着旁边的车厢，一边听着各月台上无情的人工广播机器报出一个个站名，在心里数着余下的距离，期待着离开这个被人挤的密不透风的大铁笼，却又不舍这未知原理和结构的交通工具从身旁离去。
　　这不舍的美梦，在一声与之前无差的广播下完全终结。他后悔了，他可能要有一段时间的地铁恐惧症了。
　　“本站，地狱西路站。”
　　车门仍未打开，但车厢外月台已传来一声响亮的人工报站。
　　话音刚落，周奈能明显感到身旁的人潮出现了相似的动作。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双脚如钉子一般打在地面，扎上马步。而随着车门准备打开，方才仍站稳的人群更是突然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礼让，在身旁人与人的缝隙中游走，拼了老命般将自己挤出去。
　　车到了，门开了。一阵人造的暴风徒然现身。不论出入，他们皆是用着冲锋陷阵般的气势进出车厢之中。周奈从车厢边缘探出了头，单手拉紧了横穿车顶的钢管所垂下的简陋拉环。他看着那恐怖的场面，忽感此刻身边的乘客，远比老家的扒手还危险。
　　他们只是要钱要命，这儿的人，为了两步路能命都不要。
　　在地狱西路站，进入的人潮大概远超离开之数。刚才已在边缘的周奈，如今感觉站立空间越发变小，如在狭缝中生存。而这不过是周奈迷茫的开始，因他惊讶地望着地铁窗外的景色，景色正在倒流。
　　地铁往回跑了。
　　周奈扶着身边的把手，无言与漆黑的隧道对望。他忽然想起之前背下的地铁线路图，原来所谓的三号线转三号线。是这个意思？
　　周奈拉紧扶手的手微微颤抖。他完全不理解这地铁路线的设计，为什么会有这种坐三个站就往回跑的路线分割。这什么奇奇怪怪的路线设计啊！不合理吧！
　　被迫又坐了一趟来回的周奈，终于第二次到达地狱西路时下了车。城市的人很恐怖，甚至线路都很恐怖！
　　接下来，被吓坏的周奈战战兢兢地研究着地铁线路，不敢像接待员所说自由走走。在大半小时后，终于顺利地去到了白华站。
　　在下车的一刻，据当事人所说，他不仅觉得心很累，还感觉屁股都被抛光了。这就是大城市的交通吗？上下车都是全自动的。怕了怕了。
　　他一边痛苦地伸展方才跟别人挤成一坨的身体，一边走离了地铁站。顺着白华站的C出口，他走上了楼梯。
　　自然的夏风从钢与铁构成的建筑外吹来，轻柔地打在周奈脸上。烈日的余光穿越云海落在他的身前，照亮了视线，亦温暖了他被大城市压力（物理上）所僵硬的躯体。
　　随着向上的楼梯，周奈提着大袋子一步步走上了地面。在他头顶，是一块被艺术雕花所包裹的铁牌，上面清晰印有白华站的中英双语。围起站牌的花纹向下延续，如葡萄藤般环绕在两根直柱上。直柱从出口旁围栏中长出，逐渐升高，也正是这两根铁柱所悬起的横梁扶住了站牌，让它得以在风雨中立足。
　　站牌简约的美感未留充足的时间供周奈享受。因一股不解风情的黑烟突然从旁飘到他脸上，呛得他咳嗽不已。
　　他向旁看去，一辆扁平的汽车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汽车尾部的排气管拉肚子般吐出一坨坨恶臭的黑气，周奈知道是什么，那是生物能燃料燃烧自身，用作推动汽车必须付出的代价。
　　周奈的目光盯着汽车驶过的道路。在污染着空气的车辆离开后，方才被汽车所掩盖的另一侧便再无遮掩。那是不远处的地方，一条马路之隔，他此次旅程的终点，未来四年的起点——白华大学。
　　一路之隔，绿叶成荫，白华正门旁的树木似是不懂得停下生长。它们爬满大门两旁，延伸出两侧的青翠高墙，看去甚是怡人。
　　而白华正门本身，由棱角分明的硕大白石雕刻而成，构成一道与门旁二颗白色树等高的方正石门。大门正中的白华二字以浮雕形态刻画于白石之上，石质的厚重感从简单的文字中穿透而出。理所当然地散发历史名校应有的沉稳。
　　真的……是这儿？吗？
　　周奈看向手中通知书如此想道。地址没错，绝对没错。白华大学的门面，与周奈想象中，书页记载中相差无几。可门口的环境，甚至让周奈不敢相信这是那一所白华大学。
　　他看着学校门口那一圈圈光凭外貌已可判断名贵的汽车，从车上走下的年轻人们无不意气风发，大同小异地对身后的仆人指指点点，仆人从车上抬下诸多周奈闻所未闻的奢侈品、家具。
　　来来往往，不论年龄大小，皆是衣着名贵之人。他们站满了白华大学的门前，只留下一道供仆人搬运的通路。
　　如是被身上的衣物所影响，他们行为举止无一不端庄有礼，戴上虚伪的社交面孔，互相默许对方的优越，赞美着他人的后代是多么有才华得以考上白华。这使他们能心安理得，静候其他同样的人，等待着他们假意的，却又令虚荣之心满足的社交言论。
　　若在他们身后，工人们不都是在搬大床和各种生活用品，周奈甚至怀疑这些拿着酒杯的人是不是准备开派对，接着在大学门前翩翩起舞。
　　周奈并不了解如今的白华大学。他所认识的白华大学已成过去。如今的白华比起曾经专门培育帝国栋梁的大学，已是截然不同之物。
　　先是生源，建校初期只要通过考试和面试两个测试，不论出身，皆可进入白华就读。但随着帝国慢慢的成长，阶级亦自然而然地出现。哪怕白华校方已是尽力于保护传统的测试方式。可教育资源，门路等社会中底层无法触及之物，终究是让白华慢慢成为了贵族子弟的乐园。
　　更别说每次学生之间因地位发生冲突，即使校方有意帮助非贵族学生，最后亦不见得能保护好他们的安好。
　　一次次的退让，一次次的压迫，如今的白华最后的坚持便是保持着公平的公开考试，以过滤掉不学无术之辈，并给予下等人居住地——编码区学生一个极其严苛的分数线。如果你成功了，那么恭喜，这便是真正的鲤跃龙门。
　　可大家都清楚，编码区的考试不过是个幽默的笑话。编码区作为皖国的绝对底层，在城市人眼中便只是不同的资源供应处罢了。学校，它们没有。别说正儿八经的老师了，以编码区的资源，所需的参考书都未必能找全。
　　与其说编码区考试是一次给予编码居民的机会，倒不如说是白华向国家，向阶级的表示，一种坚持传统的具象化行为而已。
　　周奈在编码区中成长，能在白华的考试中硬生生拿到九成五以上的成绩。这已是不合理的事情，甚至可能超越了白华大学的想象。
　　帝国建立已有三百余年，能从编码区考上来的人也不过一手之数。而校内上流和中产阶级、基层、编码区的学生比例常年保持八比二比零。编码区学生的鲤跃龙门，在大多数人眼里，不过是个充满虚伪希望的笑话。
　　可周奈噢，浑然不知自己有多可怕。
　　他无视了身旁来来往往的搬运工，亦对那些个富二代的疑惑眼光视若无物。他顺着马路走来，特意从那些上流人士聚会的边缘绕过去。则便如此，眼尖的贵族们仍是注意到了周奈，他一身的地摊货，仍让不少站立于边缘的人咋舌。
　　白华大学的开学日，早已成一年一度的社交场面。身边每人都经历一番悉心打扮，为考上白华的孩子们的入学日，为今日难得的机会设定了一份丰富的社交计划。
　　该与谁尝试交往，又不该与谁搭话，早已了然在心。在他们看来，周奈的打扮虽是与身后被烈日折磨，苦不堪言的工人们无异。那身便宜得不可思议的破布，与工人服当真有所区别？不过他看似年纪太小，并不像是今天来充当临时工的人。
　　可不能小看特权阶级的信息圈，手握帝国资源，只于皇族面前低头的他们。早便听说今年破纪录出现了两位编码区及格者。要知道上一次出现的及格者，已是十年以前。就他们所知，那一位在白华的日子亦过得不怎样。通过简单的联想，他们很是自然便知道二人终于到齐了。
　　周奈被迫成为了他们的下个社交话题。但他本人低着头，脚步在不明显的情况下加快，以一种“你们看不见我”的气势往里走去，在众人注视下步入大门，随后沿着正门大路直行。
　　突出个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