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不是李二婶，她们家的门压根就没上锁。听见屋里的应声，李英巧一把就给门推开了。这老太太的屋子不大，再赶上住的地方正靠着村子的冷山，一天当中能照见阳光的时候，也就是中午的一会。这功夫整个房间又黑又冷，赵丰年不自觉地又眯起了眼睛。屋子里头有人气，人气外头也都被一团青烟给裹住，看不明白前程。
　　就听暗处，一个老太太哑着嗓子道：“巧儿啊，你来啦？是不是还领了个人啊！”
　　“哎呀二婶，都和你说了，这屋子里头暗，该点灯你得点灯啊！”李英巧说着话，掏出了手里的火折子。
　　油灯一着，整个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等赵丰年看清楚李二婶的模样，顿时就明白了，为啥他在怀疑李二婶偷孩子的时候，李英巧能那么生气。
　　李二婶是个瘸子，两条腿从膝盖往下，全都是空空荡荡的裤管。瞧着这老太太现在的身子骨，她就是有那个偷孩子的心，也没那个偷孩子的力啊！
　　李二婶坐在炕沿上，瞅着俩人眯着眼睛笑，那瘦小枯干的模样，活像是一具丢了腿的骷髅：“俺们家巧儿有出息啦，这是带着你家男人过来看我了？”
　　没等赵丰年回嘴，李英巧赶紧抢先道：“俺们家这口子听说了你的事，抢着要俺带他来见你，不答应都不行！婶子啊，不是俺说你，屋子里头都没亮了，你就把这油灯点着了呗？你也别嫌俺说话难听，你说你省下的那两个钱能带进棺材里是咋的？那李宝发的心里头要真还有你这个娘，他不早就回来看你了？兜里那点钱别攒着了，想吃带啥就吃点好的，可别老这么亏着自己了！”
　　李二婶也不说话，还是眯缝着眼睛瞅着俩人笑。
　　赵丰年盯着李二婶两条空空荡荡的裤管，沉声道：“婶子啊，你这腿……”
　　李二婶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还是笑：“嗯呐！残废啦！年轻的时候，让马车给压的！”
　　赵丰年的眼珠子一瞪：“马车咋能压上你的腿呢？你就没找他赔？”
　　“赔啥呀？他就是赔了钱，俺的这条腿就能长上啦？”李二婶搓着自己的大腿，笑容里有股子说不出的苦涩，“小伙子，人家赶马车的也是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啊！我老太太，能保住条命就算烧高香了，咋还敢讹人家钱花呢？受不起啊！”
　　赵丰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转脸又看了看李二婶家里头的陈设。这老太太的家里面收拾得挺利索，炕上的小被叠得板板整整，桌椅跟油灯也擦得铮明瓦亮，可能是屋子常年不见光的缘故，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湿哒哒的霉味。桌子上头摆着一碗稀粥，清汤寡水的，里头有几粒米，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听李英巧刚才话里的意思，这老太太应该还有个儿子，他那儿子应该是奔了外头讨生活，到今天为止还没给家里头的老娘回过信。李二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天黑了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省吃俭用的，还不是为了给儿子攒下两个钱？赵丰年看着桌上的稀粥，莫名奇妙地又想起了他娘，想起她娘一辈子辛辛苦苦给他拉扯大，到最后还是因为他，连个安生的晚年都没过上。
　　赵丰年的鼻头也开始一个劲地发酸，把脑袋往后一别，吭哧吭哧地说道：“婶子啊，巧儿说得对啊！别亏了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你也该吃点好的了。”
　　李二婶瞅了瞅赵丰年，柔声道：“小伙子，你也是打山东那边来的吧，想家啦？你就放心大胆地出去闯，闯出个模样来，你娘自然就踏实了……哪有娘亲不盼着儿女好的，你说是不？至于俺吗——俺都吃了一辈子咸菜小米粥了，习惯了！俺还等着宝发回来接俺过好日子呢，俺得活着，俺死不了！前两年，俺这嘴里头啊，还生出了两颗小乳牙。嘿嘿……你看看，老天爷都说了，老太太啊，你得活着，等你儿子回来接你享福！”
　　一听这话，李英巧倒是满脸不屑地抱起了膀，冷声道：“二婶啊，你呢就踏踏实实地过好你的晚年，他赵宝发都他娘的走了五六年了！真要是能混出个眉目来，他早就回来接你了！咱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啊，放着八十多岁的老娘一个人在家，他也真是能铁了心的在外头胡混！”
　　老太太刷啦一下就变了脸，赵丰年的心也一下子揪了起来：这娘们是真的彪啊，咋啥话都敢往出说呢！李二婶话里话外都把自己的儿子宠成了个宝，当着老太太的面，这么损她的儿子，换成是谁也不能乐意啊！
　　看见老太太脸色铁青的就要动怒，赵丰年吓得赶紧打圆场：“那啥……那个二婶……你腿脚也不好，平日里都是咋下地走道的啊！”
　　李二婶没好气地剜了李英巧一眼，随手指了指床头的小板凳：“俺老不中用了！没人疼，还瘸着腿，平时也就把着这个凳子在屋里头溜达。没招啊，生了个不孝顺的儿子，俺这老废物啊，连家门都出不去！”
　　听着李二婶的话里带着刀，李英巧也不乐意了，把胸脯子一挺就要还嘴：“婶子啊，你这是话啥意思？俺那冲的是你吗？就李宝……哎妈呀！你干啥呀哥！”
　　没等李英巧把话说完，赵丰年咬牙切齿地冲着李英巧的大腿死死地掐了一把。这话是越唠越崩，要是任由李英巧在这放飞自我，赵丰年是一句重要的线索都问不出来了。也不搭理李英巧那边的呜嗷乱叫，赵丰年盯着李二婶的眼珠子，干脆单刀直入地问道：“二婶，我来到你们庄上没两天就听说，你们庄上这两个月经常丢孩子。对于这件事，你是咋看的？”
　　李二婶的眼神毫不躲闪，回敬一般地盯着赵丰年的眼睛：“俺知道你是啥人，前两天有个郎中扛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进了庄，说是那人打死了腥戎中了毒。整个李庄闹得沸沸扬扬，俺知道，当时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就是你。你自打来了俺家就跟李英巧在底下捅捅鼓鼓，别以为俺老眼昏花瞅不着！你这是怀疑俺啊，怀疑俺偷孩子啊！现在还问俺怎么看，俺连这家门都出不去，俺还能怎么看！”
　　李二婶气得浑身直哆嗦，赵丰年则拉着李英巧起了身：“那行，婶子，今个说得话多有得罪，你也别往心里去，毕竟，咱都是为了早些日子抓着贼！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你早点歇着吧！”
　　“站住！”这时候李二婶说话都带了哭腔，随手一指自己右手边的小屋，厉声道：“把厨房那兜子补品也给俺带出去！告诉你那个郎中朋友，他的好意俺老太太心领了。东西，俺这个偷小孩的贼，可不敢收！”
　　牛皮纸包里头装得尽是些个看不明白的草药，草药里头还配着个方子。方子上头的字迹，的的确确像是齐锦堂写的。看来这个地方齐锦堂早就来过了，对这老太太，他齐锦堂倒也是挺上心的。
　　出了门，赵丰年就对李英巧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你个败家老娘们，一天就他娘的听你在这穷白话！那老太太都八十多了，你当着人家的面，就这么白话她家儿子？多亏了二婶脾气好，要是搁了我，早他娘的大嘴巴子抽你了！”
　　李英巧倒是让赵丰年骂得怪委屈，瘪瘪着嘴就要哭：“俺咋了，俺这都是为了她好！他儿子本来就不是啥好东西，出门五六年都看不着人影，他李宝发敢做还怕人说咋的？俺不也是心疼二婶吗？要知道，她的那双腿……她的那双腿是小时候为了救俺，才让马车给轧折的。她现在的日子过成这样，俺心里头好受吗？”
　　李英巧是越说越委屈，一手搀着赵丰年，道是照常走，眼泪也是啪嗒啪嗒地照常掉。赵丰年心里头这个气啊，刚刚对她生出的一点好感，顿时消弭于无形：就这败家娘们，一点脑袋瓜子都不长，满嘴瞎放炮，娶到了家里头还不知道要给我惹出多少罗乱呢！
　　可心里闹腾是闹腾，毕竟还得借着李英巧弄明白这两三个月以来，庄子上头都发生了什么事。把人家弄哭了咋办？哄呗！
　　李英巧在旁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抽抽搭搭，赵丰年瞥了她一眼，小声道：“那啥……我刚才话说得有点重了，你……你别往心里去啊！”
　　李英巧低着个头擦眼泪，也不说话，很显然还在生赵丰年的气。
　　赵丰年在心里头暗骂了一声，还得陪着张笑脸接着道：“行！我不该骂你是败家老娘们，中了吧！别在那抽搭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二婶好。但是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动动脑子？”
　　李英巧还是头也不抬，抽抽搭搭道：“啥是脑子？你也说俺没脑子，俺爹也说俺没脑子……俺就是没脑子了，怎么着！”
　　眼瞅着局势又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赵丰年赶紧抢过话头，着急道：“你没脑子没事，你男人有脑子就中了呗？但是以后我在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不在后边瞎搭茬？”
　　谁料赵丰年这句话刚说完，低着头的李英巧竟然“噗嗤”一声乐上了。再等她扬起脑袋，那对梨花带雨的小眼睛下头，一张大嘴咧出了道得胜一般的弧度：“你承认你是俺的男人了？俺其实早就不生气了，俺知道你是向着俺才这么说的，俺以后都听你的了，中不？”
　　我让个傻子给忽悠了。
　　这个闪念一经开始，就盘旋在赵丰年脑瓜子里头萦绕不绝。赵丰年是强忍着打人的冲动，咬牙切齿地捏了捏李英巧的脸：“还说你傻呢，没想到你还真机灵啊……”
　　李英乔的脸都让赵丰年给捏变形了，脸上的笑容却是丝毫都不曾淡化：“哎呀哥……你手劲可真大！哥，咱现在上哪去？是回家啊，还是再溜达一会？”
　　日暮西沉，赵丰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轻轻喔了一声：“这天刚要擦黑，去义庄那瞅瞅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