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王自忖贵为一国之君，眼看着年迈的身体日渐衰弱自是不甘，遂于腊祭往旧都雍城祭天。
　　年逾古稀竟任凭寒风吹袭了两个时辰，当晚便风瘫了。
　　“拜见我王！”
　　入得密室，吕不韦、桓栎、蔡泽，三人满脸凝重正襟危坐。
　　老秦王平躺在卧榻上小憩，榻前跪着个中年内侍。
　　“方氏子入座。”
　　待得文峰坐定，桓栎执笔录写。
　　蔡泽开口道：“启禀我王，臣日前三次约太子议政无果，过府查看方知太子沉疴卧榻不能理事。兹事体大，老臣不得不说，太子素来积弱，如今隐忧已显，君上当早日绸缪立嫡大计！”
　　要说儿子，安国君有二十多个。
　　但这十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是正室所出，故而迟迟没有嫡子。
　　如今秦王风瘫，安国君又卧榻不起，再无嫡子恐怕要横生许多变故。
　　老秦王轻拍榻边扶手，嘶哑道：
　　“赢柱有何属意？”
　　“太子有言，全凭君上决断。”
　　“桓栎听书。”老秦王默然片刻吩咐道：“着纲成君考校太子诸子，择其贤者报本王决断，太子府不得干涉。”
　　“君上不可！嫡王孙之立，唯君上会同王族宗老及大臣公议，老臣浅资薄望，若引得国疑，老臣万死亦不足弥过！”
　　“纲成君勿急，且看了。”
　　老秦王见蔡泽连连推测，罕见的笑了，榻前低语一声。
　　榻前内侍起身几个碎步转入屏风后，捧来几卷竹简。
　　蔡泽一一查阅，骤然惊得浑身冷汗，老脸涨红。
　　卷宗上赫然是资深老臣们对太子立嫡事宜的看法。
　　其中更有士仓对太子所有子嗣的贬斥，言及太子诸子不通计然经邦之道，秦国危局将显。
　　蔡泽暗暗叫苦，士仓何人？
　　他亲自向安国君举荐的舍人！
　　不通计然经邦之道，这不是摆明了举荐自己督导王孙么？再看老秦王的笑容，总有些威胁的意味在其中。
　　私举太子府舍人，罪名可大可小。
　　蔡泽苦笑道：“老臣谨奉王命，只请君上允臣两年内，可随时觐见。”
　　“可。”榻上白头微微蠕动，“两年内须有定数！”
　　待得蔡泽应命，老秦王又道：“长史拟书：方文峰执市商战有功，晋爵四等，领太子右傅。秩二百石，宅四处。吕不韦执市商战有功，爵进大夫，擢为相府左丞。秩二百五十石，田五顷。”
　　等到桓栎将捧着王书的三人送出密室，老秦王骤然精光一闪，朝老内侍低声吩咐道：“宣蒙骜。”
　　...
　　文峰捧书出了密室，仍旧有些迷糊。
　　好端端的，一转眼就成了太子傅。
　　安国君都四十多了，能听自己这二十岁的后生教导？
　　本想询问一二，却见两人面沉似水，不由莫名其妙。
　　一个爵位比自己高了一等，在相府当差。
　　另一个手掌立嫡大权，呼风唤雨。
　　怎么搞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出了王城，吕不韦径直相府点卯，文峰则被蔡泽领着往太子府去了。
　　一路轺车辚辚，车马的伞盖极具辨识度，家老连忙迎上前来。
　　得知太子已无大碍，蔡泽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晃着鸭步走向前院小池边，见两美艳妇女正伺候着赢柱用药，呷呷笑道：
　　“安国君好不快活，老夫心宽矣。”
　　“华月见过纲成君！”
　　“华阳见过纲成君...”
　　两美妇眉宇间有些相似，只性格迥异。
　　阿姊华月热辣奔放，小妹华阳娇羞腼腆。
　　这安国君倒是享尽齐人之福，难怪身体这么虚，文峰恶意揣测一番，也拱手见礼。
　　“二位有礼！”赢柱咕哝喝下汤药，不无调侃道：“纲成君不也逍遥么？”
　　“差矣差矣。”蔡泽手摇得厉害，自嘲道：“鳖腿蚂蚱，逍遥个甚？”
　　“鳖腿蚂蚱？”赢柱不禁错愕了，“甚事能让纲成君犯难不成？”
　　蔡泽左右巡睃，压低了声音。
　　“立嫡。”
　　话一脱口，文峰便注意到华月的眼中冒光。
　　赢柱自觉兹事体大，将妇人打发走，凝重道：
　　“父王属意何人？”
　　“安国君自己看了。”
　　蔡泽将王书递去，赢柱哗啦摊开竹简定睛查看。
　　“考子立嫡？这...”
　　“秦王限期两年，两年内须得底定人选。”蔡泽再嘱咐一句便不说了，话锋一转道：“秦王有命，方氏子商战有功，领太子傅，安国君好自为之。”
　　“噢，吕不韦呢？”
　　“吕不韦领相府左丞。”
　　末了蔡泽附在赢柱耳边低语一句，便草草离去。
　　送走蔡泽，赢柱定定看着文峰。
　　“父王既属意你为太子傅，想必有过人本事，不知你所长何物？”
　　“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算尽天下事，可否？”
　　文峰笑眯眯看着赢柱，全无半分拘束。
　　“呵，本事如何不知，口气倒是泼天。”赢柱冷冷笑道：“你且说说，明日天象如何？”
　　“有雨！”
　　文峰脱口而出，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赢柱本意只为考验，见他连敷衍都懒得，满面乌云就要发作。
　　文峰这才不紧不慢道：“未雨，我也为安国君绸缪。”
　　“好！”随着一句未雨绸缪，赢柱心中的成见被搁在一旁，开始接纳这位少年。
　　...
　　赢柱共二十七子，目下最受宠的是六子赢奚，号称文武双全，是受过老秦王青睐的。
　　被认可的第一件事，便是教导这位公子奚。
　　太子府规模之大，更甚蒙府。
　　步行穿过中庭，兜兜转转来到大苑，上刻双林。
　　苑内一片西陲特有的胡杨林，林边石亭外，青年身披甲胄，手舞痩月状铁制弯刀，呼喝间弧光闪烁。
　　见安国君入苑，青年气喘吁吁的迎上前行礼。
　　“父亲！”
　　“还在连吴钩么？”
　　“吴钩难练，与我等刀剑大有不同。讲究个划劈挑刺吴钩，孩儿练了半月才到划...”
　　青年丝毫没有察觉父亲的脸色难看起来，越说越带劲。
　　“有勇无谋，你便是精通天下百兵，也只做得个百夫长，做不得白起！”
　　“左右父亲看我不入眼。”
　　赢柱黑着脸冷冷道：“这是新任太子傅，今后他教你做学问。同样大的年纪，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已气走了一个士仓，再气走太子傅，便搬出府去吧！”
　　“做甚学问，整日之乎者也，也不知说得出个甚。”
　　青年自是不敢当面顶撞，只对父亲的背影小声嘀咕，见太子傅杵在石亭内好不风凉，眼咕噜一转。
　　“赢奚见过先生。”
　　“见过赢奚公子。”
　　文峰会心一笑，哪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经回了一礼，坦然道：“公子若是不想学，我也不勉强。”
　　“这...”赢奚大喜骤然刹住，讪讪道：“还是学些吧，免得把先生也得罪跑了。”
　　“无妨，我每日来此讲课便是，听与不听在你。”
　　“先生如此通达？”
　　“还须诓你不成，每日辰时我来讲两个时辰，走了。”
　　文峰摇头笑了笑，一摆手，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
　　既是有了宅子，也不好老借住在别人府上，何况他总是半夜才回府。
　　虽然没什么行礼可收拾，但出于礼节还是知会了一声以表尊重。
　　赐下的宅子不在城内，不大景致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杨柳掩映，绿竹婆娑。
　　林间铺着石板小径。
　　夏日炎热时，人行走在小径，清风徐来。
　　想想都极具雅士之风。
　　凭自己得来的房子，少不得要和夫人显摆。
　　竹林后，一片杨柳三座茅屋围出一片小院。
　　杨柳荫下，掩着一座茅亭。
　　亭下石案上一樽铜炉，专供煮茶待客。
　　玉天清参观了几圈，频频点头。
　　“既是优雅小苑，总得有个名号才是。”
　　“那就叫优雅小苑吧。”见她投来个白眼，文峰嘿嘿笑道：“取修正二字，如何？”
　　“有甚说法？”
　　“我老师曾说，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也。我取这修正二字，便是提醒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好说法。”玉天清思忖片刻，微微颔首道：“取修字吧，修庄。”
　　“啪啪。”文峰击掌间，应声飘来两个小侍女，跪坐在案前就要煮茶。
　　“倒挺享受。”玉天清隔着面纱轻声道：“听闻夫君好弈？”
　　“呃...你从哪听来的？”
　　“猗顿鸿。”
　　“你又认识？”
　　“天下俊杰倒也认识些，我这有副好棋，便送夫君了。”
　　玉天清也拍拍手，身旁侍女碎步疾走的一趟来回，手中托着两方棋匣。
　　文峰黑色各拈一子，对着阳光端详。
　　黑子竟成了红色，白子也成了蓝色。
　　两色棋子重叠在一起时，又变成了七彩霓虹。
　　这等宝贝，上手把玩了便爱不释手，文峰好奇道：
　　“这是什么做成的？”
　　“荆山玉。”
　　“荆山玉...荆...”文峰呢喃几声，猛然一抖，颤声问道：“和氏璧？”
　　“只不过些碎玉罢了，闲置着也就是些废石子，夫君可还中意？”
　　“中意，一百个中意！”
　　“手谈一局？”玉天清隐晦的瞥了眼两个小侍女。
　　都是王城派来的，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茶煮一道便飘然离去。
　　双方有来有往，僵持不下，文峰倒也没太注意。
　　被人杀得溃不成军，目光从棋盘上移开。
　　见煮茶人换成玉天清身旁的小侍女，文峰不无得意的笑了。